憨螈(第3/3页)

林子四周的村子里全都人丁兴旺,而且新生儿一色男孩,个个壮实。他们身材长得出奇地快,一般在生日前就会走路,一岁左右即呈现出明显的性征。人们把这些孩子一律称为“悍娃”。这样的孩子渐渐多起来,于是大家也就见怪不怪,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近林子的村庄,就少不得生出一些悍娃吧。悍娃们长大了,四处急匆匆游走了,一个个脾气怪异,他们如果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东西,抬手就砸。他们最愿意毁坏林子,好像要把密匝匝的树木尽快毁尽,以便从中找出自己的老祖宗似的。只不过三五年的时间,那无边的大树就少了大半。村里的老房子,比如一些老辈传下来的家庙祠堂之类,也全被他们砸得差不多了。老年人唉声叹气,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因为家家都护着自己的孩子,谁生的谁疼。最主要的是害怕,都知道这帮悍娃发起火来,砸巴起老胳膊老腿来简直不在话下。不止一位老年人被他们发火时砸死了。有的老人可能与他们积怨太深,砸死了埋进土里,过了十几年还要被他们扒出来,噼噼啪啪再砸一顿,觉得解气了才算罢手。

时间久了,都知道林子里的那个大块头儿其实不仅不是妖怪,而且从辈分上看,渐渐就要变成了老祖宗。因为这个关系,后来人只要一提到那个在林中时不时发出吓人叹息的家伙,都要细声细气的,都要说“咱老祖”怎么怎么……日子再久,大家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说一句:“咱老祖叫憨螈哪!”

一群悍娃起性最早,寻摸女孩的劲头也最大。他们从数量上看比女孩多出数倍,所以就要到周边村子里找尽女孩配对儿。这样很快就闹起了女孩荒——没有办法,悍娃们只得蹿到镇子里、城市间,以各种方法寻找女子。一代代过去,他们生出的下一代看上去渐渐与常人无异,身体发育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是那脾性是深藏了的,根子扎在了血液中,一有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那时候呈现的一切特征都和老祖宗无异。

憨螈在林子里以逸待劳,从来就没有缺过女子。这不光因为有人喝了酒要进林子,还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煞神老母——她动不动就发火,一发了火就要将村子里、还有过路的女人往林子里驱赶。她凶神恶煞般张着大手驱赶她们,就像赶一群羊:“嘬呼!嘬呼!”她们在这声音里没命地跑啊跑啊,常常是没头没脑地一头扎到了林子里。这里正有一个穿了草裙的大家伙等着哩,他身上背个酒囊,时不时地饮上一口,见她们进了林子,就抹抹嘴巴,当仁不让地走过来。

煞神老母这期间像个总监工一样,动不动就催促迟迟不愿出窝的憨螈说:“就知道死睡!快去林子里吧!”憨螈打个哈欠,咕哝:“我想俺爹了。”煞神老母哼一声:“那是个畜类玩艺儿。”“你又骂我爹了。”“我就骂你爹。”憨螈叹口气说:“摊了这样的妈谁也没有办法。”“你知道了就好。你给我乖乖地上工去吧。”

憨螈为了报复母亲,有时故意和一些野物嬉闹一场。特别是那只骚狐,他和它就从来没有断过那事儿。他发现它闪化成村姑的那一会儿,脸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慈悲。骚狐总是用饱经沧桑的目光打量着他,与之诉说衷肠。他愿意和它分享自己的酒——因为这不适合雌性饮用,所以骚狐每次都被这酒醉得双眼斜刺,原形毕露。他于是正好借这机会看它蓬蓬的大尾巴、腹部那两溜干瘪的乳头。年岁不饶人哪,瞧一只风骚母狐老成了什么模样!他有时在心里将它比较自己的母亲,觉得这只母狐对他远比煞神老母要体贴温暖许多。他总是将任何事情都拿来与它商量,从中请益。骚狐说他:“你也太老实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管什么人啊畜的,只要你相中了就尽睡——你妈不是说你爹就是一只畜牲吗?”憨螈觉得这话实在有理,而且一提“爹”这个字,就让他悲从中来,然后就更加怨恨起煞神老母。

憨螈从此真的过上了自然流畅的生活,一路睡了不少野物。他和犀牛、河马、海象,甚至是一只大蟒,都生下了一些小憨螈。这些生命从模样上看更加怪异,从脾性上看又与村里女人生的有所不同——好在它们都有亲缘关系。

一个大好的月亮天里,受母狐几天来的暗中召唤,不知多少憨螈的后代都默默地往林中走来。他们是来看望父亲的。

憨螈身背大酒囊坐在一棵老橡树下,头顶是大伞一样的浓密树冠。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大小小的人儿,这些人当中有野物生的,也有人生的,所以如果仔细看看脸庞,一个个有着不同的神气:有的像河马,有的像蟒,还有的像野猪和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