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页)
这一番话让本家叔气得手抖,他就用这抖抖的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宁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鸡捣米,但刚比划了两下就被一旁的卫兵下了。那些卫兵个个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参事,而且都知道参事是省长老爷的至交。
宁吉被押起来,马也拴在公家厩里。按时有人送饭,顿顿饭都有醉虾。饭后总有人问一句:“吃过醉虾了吗?”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没有。”
宁周义老家有个妻子,这时随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个娇小的南方人,走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醉虾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着宁吉,发现他头发梢都竖起来了。她叫着大侄子,劝他说句软话。他就说:“俺这南边的小婶子啊,你伙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儿把俺也做成醉虾吧!”
阿萍心软得很,流出了眼泪:“我亲手做的醉虾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过这样……”宁吉说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虾不可。
后来他还是被放开了。有的说是宁周义不忍长期锁着宁家的人,还有的说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旧骑着那匹红马、拎着长筒鸡捣米往南漫游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关于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当年,南方给人十分奇特的感觉,它让人感到那是一块温湿的边地,语言不通,风俗怪异,时不时地还有瘟瘴。它比外国还要神秘。所以说当年的宁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虾再回家这一说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视。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挥起巴掌绝非小题大做。宁吉去了南国,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等于宣布从此割断了与宁家大院的关系。人们不信一个跨过了黄河和长江的人还能回返。这种判断并没有错,实际上宁吉再也没有回家。
他的漫游有始无终。直到今天,在后来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游荡的骑士。
当然,这除了满足一个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浓浓不倦的谈兴之外,在当时带给宁家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灾难。都知道当家人没有了,妻儿老小惊恐不安,连养了多年的护院狗也神色慌张。奶奶哭干了眼泪,她已经在绝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无心料理家事,只专心抚养孩子。由于前些年宁吉的肆意挥霍、更早时候大师们的巨大耗损,宁家的资产已经极为单薄了,要维持日子就不得不变卖山峦土地。其他两大家宁姓出于家族禁忌不愿在这时候收买,旁姓又无力出像样的价钱,所以在当时那些土地都卖得很贱。这早已来不及可惜,因为一家人的出路要紧。在非常拮据的状态下,那些过惯了优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师只好相继离去。宁家的这处大院突然空旷了许多。
在一个干旱的春季,一场突来的大火在宁家大院燃起,几幢主要的建筑很快毁于一旦。该是结束的时刻了。下人们纷纷寻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长病不起,在接下来那个炎热的夏天去世了。父亲宁珂当年只有十几岁,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据说他对前来援助的本家婶子说了一句:“我还有父亲呢!”
本家婶子盯了他一眼,领上他离开了这个废弃的家。她是遵照另一个老爷的旨意这样做的——当时的宁周义正好回来探家,问起这边的事儿,对宁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兴趣,只是问起我的父亲:
“怎样一个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别伶俐哩!”
“那好,领他来吧。”
就这样,父亲被他的叔伯爷爷好好端详了一番,脑壳被一再地抚摸。叔伯爷爷的手又大又温暖。这可是一只了不起的手,这只手曾经触碰过那个时代里一大批呼风唤雨的人物,它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人的命运。他当即决定领走宁珂。因为直到那时他还没有一个儿子,仅有的一个娃娃还是个女儿。叔伯爷爷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亲,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