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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珂随他走过了几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栋红色的木结构二层楼。楼梯吱吱响,扶手上的漆几乎全脱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门前,他敲了几下。开门的是一位穿蓝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声“宁珂”,然后是同志式的紧紧一握。屋子里坐了三五个人,有浓浓的烟雾。红脸膛坐在中间一张大柞木桌前,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与别人谈话。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边一间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从前方回来的,辛苦了!”她的语气与浓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么动人、亲切。
当宁珂听到喊声走出小屋时,柞木桌前只有红脸膛一个人了。他满脸兴奋看着宁珂,腮部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么。两双手紧紧地握了。宁珂的泪水还是流出了一点,他把脸转到一边。红脸膛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谁说我们的宁珂不是铁铸的呢?敌人打不碎你!”
宁珂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况对方都全部了解。
“组织上仔细审查了……看过了你写的汇报材料。你是好样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宁珂怕遗漏了每一个字,他说:“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红脸膛真的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并且又用拳头捶打了他的胸部。
宁珂在这拳头挨上的那一会儿,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想到了曲綪小心谨慎的抚摸、她洒在上面的泪水……他这会儿才明白飞脚那一次让他“写一写”的建议原来是真正的命令。
红脸膛一遍遍地赞扬和安慰他。他在对方停歇的间隙中,汇报了来省城后与叔伯爷爷接触以来的全部情况。红脸膛说:“很好。他这样也很好。不过我们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每个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选择。”他很快结束了关于宁周义的话题,转而谈起支队的情况,说工作的下一步重点是曲予先生、战家花园的四少爷等。“很清楚,我们已走到了决定性的时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与合作。”宁珂有些急促地说:“平原上再也不应该有战争了,民众已经不能承受……”
红脸膛静静地看着他,后来皱皱眉头:“是的。但这不会以人的良好愿望为转移。我们离开了手中的枪,就一无所有,民众也一无所有!”
分手之后,宁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红脸膛最后的几句话。他似乎懂得了一点什么。他这会儿能够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组织民团的那种心情了。不过那个人太急躁,以至于把一切努力都毁掉了……应该离开省城了,越快越好。
与阿萍奶奶告别是很让人难过的。这是人生中许多沉重的时刻之一。因为宁珂心里明白,他这次省城之行就是来看望她的。告别的话真难说。什么时候再相见呢?山区和平原的战火重新燃起那一天,会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愿想它。他什么也不说。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
“珂子,抬起头来。”
宁珂看着奶奶。
“我……”
“别说了孩子,奶奶知道。”
她把他额上的头发抚上去。宁珂觉得这真像最后的分别。他心里疼得很。突然他鼻子里响了一下,口吃一样说:“我真恨……爷爷!”“我知道,他管教你太严了。”“不,是他不让你回老家……我恨他!”“别说了孩子,千万别说。”她去掩他的嘴,他挣脱,她就紧紧地把他的头扳在了胸前。她为了平静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脊背,手指都能感觉到那美丽的脊骨在颤动。
“孩子,奶奶多么舍不得你!你离开奶奶太久了,你就该待在奶奶身边……”阿萍扳起他的脸,“孩子长大了,我看着你长起来。你会飞了,就飞到天边上。”
她亲着他的脑壳、腮部,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宁珂离开一点,后来又紧紧伏到她的胸前。他觉得自己像十年前一样依偎。这儿那么温暖、安怡。她是阿萍奶奶吗?她是妈妈吗?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