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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鹭鸟一声声啼叫,因为叫得太久,喉咙渗出血来。胸前白羽上那滴滴鲜红啊,像蜀葵花儿……陶明紧闭眼睛。

回到小屋,陶明再也睡不着。身上的斑块又痒疼起来,他不敢去挠——那样就会发生大面积溃疡。他只得两手攥紧床沿,等待阵痒和疼痛过去……他在思索蓝脸这一举动的意思,百思不解。后来他总算明白了一点点:他们在隐喻他的明天!

“不,不,我会坚持下去的,我会看到你的。是的,我一定会!……”

单独关押的日子直到夏末才结束。随着天气的凉爽,风声也好像松多了。陶明被转移到集体宿舍时,原来睡过的那个大通铺上全是新人了。老鲁那一伙不见了,听说是被押到一个水库工地上开石头去了。新来的这些犯人也是大大小小知识分子,这一下陶明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怎么与别人交流,因为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他只是倾听。有一次他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现在上级政策宽松了,不久他们就可以与真正的刑事犯分开劳动和居住;如果幸运,说不定还能像其他农场工人那样干活……陶明大气也不出一声。黑影里,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泪花。他想到了那一天——他与自己的小家伙紧紧相拥的时刻……你在哪儿?还在那个林场吗?我这会儿真的成了一个老翁,胡须蓬乱,腰也弓了。我的右腿在窑场受过伤,膑骨折过,阴雨天里疼得喊叫。右眼也不好,它看电灯时会出现很浓的晕圈……中秋节第二天,农场来了好几辆车子。上午,一拨一拨人被喊去谈话。下午就临到陶明。蓝脸头儿先进来坐了一会儿,还递给他一枝烟:“说不定‘大脚臭’能还阳呢,先熏熏嘴巴!”他机械地接了,点上用力一吸,呛得大咳。蓝脸笑起来。

场部一间小屋里一溜儿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戴眼镜,二十多岁,负责记录。男人谈话的声音冷冷的,但比起平常的呵斥已经好多了。大致意思是:根据平时表现及其他,上级决定让一部分人戴罪立功。如果任务完成得好,还会有新的任用。

陶明费力地听,就是听不出让他做什么。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有关方面决定让这儿的几个人到山区找水……原来抗旱打井队遇到了难题,一连打了好多深井都是干的。为解燃眉之急,有人想到了水文地质方面的专家。

陶明用力想了一会儿,记起大家一块儿经历的是一个多么酷热的夏天——那场有名的大雷雨实在是太偶然太遥远了,而且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有顾及到不幸的山区……他的心激动得怦怦跳,但严谨的治学精神还是催促他如实答道:“不过,我是搞理论……科学的。”

那个男人搓一下黑胡楂:“这一回就理论联系实际吧!”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像军事行动一样迅速,第二天上午,拉人的汽车就在宿舍前边吼叫了。蓝脸头儿吆喝着,催促点过名的三五个人提上东西快快上车——当他看到陶明手提着黑黝黝的一条手巾、一只磨掉了毛的牙刷和几团难以分辨的什么走来时,忍不住笑着吐了一口:“‘大脚臭’这回恣去吧,说不定有个外国娘们儿等着你睡哩!”

让我永远不要回到这里吧,让我梦中都远远地躲开这里吧!陶明差点洒出泪水。

……那一年的初冬他们真的找到了水。

两年来他们一直跟在打井队后边。大旱季节过后,他们又被命令写水文地质方面的普及读物。陶明差不多沉醉在笔与纸之中了,他不停地写、写,各种纸张堆起几尺高,又被人按时取走……这期间他随打井队转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都悄声问一句:“哪个林场?”别人总是摇头。

余下几年他就在山区转,跟在不同的地质队后边……一年春天,他又一次被喊去谈话。这一次是在县城招待所。谈话者是个女的,五十多岁,旁边记录的是个小伙子。女人郑重相告:他的问题有了初步结论,请准备回城重新分配工作。他听了这些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木木地看。女人又大声说一句:“你可以回家了。”

他终于听明白了。

“回家”两个字把他烫得一抖。他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

……回家了!家在哪里?那个三居室小屋住了陌生人——向所有人打听她,都说不清楚。“我的小家伙啊,你在哪里?你难道等得太苦,等白了头发?那我就看一眼白头发的小家伙!”

他疯了一般寻找,找到了—— 一间危楼里盛着他那个“家”里的所有杂物,门上挂了一把老式铁锁……惟有她不在!

有关方面告诉:他的爱人早在五年前死于林场,是病死的。

陶明不能支持,他倒下了,再也不愿起来……半年之后他重回03所,顶着一头白发。人们发现这个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没人知道沉默的时刻,他正在心中强烈地呼叫那只洁白的鹭鸟……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两本著作,作者就是裴济!出于好奇,他翻了一下,发现竟然是自己几年前写下的那些普及性文字……他惊讶地把它们拿到学生朱亚面前。朱亚呆看着导师。

第二年冬天,陶明终于弄明白了爱妻的一切。她根本不是病死,而是受尽屈辱之后自杀的!

一个大雪的早晨,朱亚踏着吱吱响的雪粉赶到大楼。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登上了五楼……笃笃敲着导师的门,没有回应。他就等在门前。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仍没有人来,室内也没有声音。他再也憋不住,就喊来办公室的人撬门。

门开了,他一下呆在了那儿。

陶明倒在椅子旁,身体已经僵硬了。桌上有一包打开的东西,是他爱人的遗物……“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