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宁府与曲府(第10/12页)
那时除了计划查访叛徒,宁珂狱中还在不停地想着阿萍奶奶。他决计有一天要跋涉千山万水去南方。这条路线极有可能是父亲当年走过的。他要亲手揩干她的泪水。时间在回忆中闪烁流逝,一眨眼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亲人一个个都散开了、消失了。而近在眼前的时光才是缓慢难熬的,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囚禁生活会持续多久。他恐惧自己队伍中的某些人,并为这些人的出现而深感惊讶。他不信这是真的:自己的营垒中原来也汇集了最卑劣最无耻的人渣。这些人渣葬送了另一些人,接着还会葬送全部的希望。不信等着瞧吧。
李家芬子 她嫁给宁周义时刚刚十七岁,是个粗手大脚的女子:宁府选择女人是要小脚的,她的一双天足却被相中了,真是怪事。她脸庞俊美,身量高大,由宁周义的母亲一眼看中,说一声“好个婆娘哩”,没过几天就被花轿抬进了府中。宁周义小她几岁,长得细瘦,高挑个儿:她做梦也想不到五六年后丈夫会成为那样的一个英俊男子,更想不到最终会成为主宰她命运的人。因为她在威气森森的宁府里低声下气是一回事,在婆母沉沉的目光下头都不敢抬是一回事,与小夫婿单独一起时又是另一回事了。入夜,她把瘦弱的夫婿搂在怀里,两只粗壮的胳膊把他松松地环住,东歪一下西倒一下,像是将其放在一个摇篮里。宁周义十分羞涩,从开始到最后都是如此。他好像无师自通地弄懂了许多,只不过羞于实践。他像面对一个介乎母亲和妻子二者之间的奇怪角色,有时亲昵地、直愣愣地盯着她两只高大的乳房。他吸吮却得不到奶水,得不到记忆中芳香甜美的馈赠,这不禁使其失望中倍生恼恨,于是发狠地亲吻起来。他扭动着高大的妻子,不知是撒娇还是发泄,反正只一会儿就热汗涔涔地睡着了。李家芬子皱着眉头笑了,伸手抚弄他湿湿的、圆圆的脑壳。她依旧抱着他。
有一阵宁周义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李家芬子,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是非常清楚的。这使母亲十分不快。老太太把儿子叫到屋里训斥说:你是宁家的男人,你才是这里的主心骨,她要好好服侍你才是。宁周义点头,心里说:她好着呢,她服侍我已经够好了。宁府里都知道少爷有了一个依赖的女人,这个女人真是人间一宝啊:敢说敢做,头脑开明,两条腿像大马一样在府中踏来踢去。她甚至打破宁府多年的规矩,走出大门,一口气登上山峦,要看看长工的活计、看看一年来的收成如何。她站在烈日下连个斗笠也不戴,只让太阳把脸庞烤成红薯的颜色。她从太阳底下归来时总有一股烧熟了的玉米香味儿,这使宁周义迷恋不已。丈夫一年之后总算是长大了,能够毫无拘谨地坐在杌凳上让媳妇为他洗脚。他偶尔从上往下端量她分得齐整的头缝,看她胸前那两个为未来的生命准备的永恒的面包。他没有去抚摸她的头颅和肩膀,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矜持。
李家芬子在婚后最初几年里用完了一生的荣耀和自豪。她在日渐衰老的婆母那儿,在一院子惟命是从的仆人那儿,都成了一个有尊严、有魄力的人物。她甚至发现了一个女人尤其需要一个小一些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使她更加自信。她在一切方面都增加了居高临下的感觉,不仅好为人师而且无愧无悔。想想看,宁周义以一个少爷之尊都要依从她、恳求她,何况是他人?李家芬子这些年里胖了,壮了,但个子没有更高。出人意料的是那张脸,白中透红,还出奇地细腻和鲜艳,就像桃子一样,有一层难以察觉的粉茸。有一个在宁府服务了二十多年的男仆有一次不小心离得太近,看着这张脸,竟然两手哆嗦长时间不能聚神。而这个男仆是出了名的拙笨,从来不动声色,没有一点男女私情。李家芬子当时看在眼里,若无其事。
她是在当家的老太太十分衰弱的日子里怀上一个孩子的。宁周义这时候添了出门求学的心思,觉得待在妻子身边稍稍有些烦琐。他不敢违抗她的意旨,只要是她的话,他一定是依照着做下来。“快些,咱要有个孩子啦。”“嗯。”“我想要个女孩。”“那就女孩吧。”这样努力了一年左右,连老太太都急了。老太太被扶到儿媳屋里,撩开她的衣襟看了看,又伸手丈量着什么,按按肚脐。李家芬子咬牙,咳嗽,脖子都红了。
宁周义出远门求学了。这一走将改变一切,尽管他自己对那个前景毫无预料。一个月之后李家芬子身上有了讯息,但整个宁府的喜悦并没有传到远方的学子那儿。孩子降生了,报个母子平安,可惜还是晚了三个月。那边的丈夫其实并没有多少激动,因为他正被全新的天地吸引着,那里的一切才使他昂奋不已,有许多时候他完全忘记了宁府的事情。直到孩子一岁多了,扭扭扎扎在花园里学步的春天,宁周义才回了一次大山。因为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老太太去世了。
葬礼隆重。宁周义发现宁府原来遗留了这么多事情。悲伤过了,忙碌过了,剩下的工作多如牛毛。他发现自己成了宁府的真正主人,而且一时好像还离不开这里——弄不好一辈子都要留在这个深宅大院了。不过他远不是从前那么软弱和依从了,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他会立刻摆脱这片大山,马上就回到那个大城市去。
李家芬子生育之后变得消瘦了一些,仿佛身上的一切特征都迅速转移到了女儿宁缬身上:小家伙出奇地肥胖,活泼欢快,满院都是她稚嫩的声音。宁周义怀抱幼子,喜悦好奇,但目光常常望向远处。李家芬子絮絮叨叨,看着日夜思念的男人,时不时要流出眼泪。“休学来家吧。”“不。”“宁府交给谁啊?我一个女人家。”“我会为你找个帮手的。”李家芬子发现丈夫远比以前有了主见,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了。她发现他身子壮实了一倍,唇上的胡楂又黑又硬,夜间脱下衣服,光滑有力的肌肤上播散出一种挥发油的气味。这气味在两年前是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而这时浓烈了,直顶人的鼻孔。她哭着拥住他,再次劝他留下、留下做个真正的老爷吧。
结果宁周义只在府中停留了两个月。府中的事情被一一安排,并当场指定了一个忠诚的男仆做了辅佐李家芬子的人,做了“管家”。而后就是分别,是更长的离家。他临走之前把那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大一些的新任管家叫到跟前,托付他:“这里就交给你了。从你父亲那一辈开始,你们就一直是宁府的人。”男仆感受了无比的威严,差一点当即跪下:“老爷放心,我会像爱护自己的性命一样护着宁府。我会照顾太太。”宁周义鼻子里吭一声:“她自己照顾自己就够了。”“是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