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杏仁(第4/5页)
可是这个夜晚我又触动了那个禁忌:诅咒父亲死去。我流着眼泪,仰着脸,对着满天的繁星小声说:就让他死去吧,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即便响起了隆隆雷声,我还是要说……我咕嘟着,战胜了慌恐。接下的一瞬非常安静——这样直到许久,直到身旁响起了一声声小小的蹄音。我吓得紧闭双眼,两只手抓住了沙土。一会儿,好像有什么温热的呼吸掠过了我的脸庞,接着又是轻轻的触碰,我马上睁大了眼睛——一对又大又亮的眸子,浓密的睫毛……我差点喊出来。我退开一点,看出这是一只不大的花鹿,它正毫不慌促地注视着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样待了片刻,我试着往前一点,然后一下抱住了它的脖颈。我的脸紧紧偎住了它的额头……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这个从不敢想象的奇迹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我的泪水滴到了它的脸上,它却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依偎着。
可惜这个时刻只在梦里,这是我的一个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脸上的泪痕……
直到下半夜我才离开林子,慢慢往茅屋走去。轻轻地推开院门,院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极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我想嗅到一点酒气……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自己的炕上。对面屋子里的那个人轻轻打着呼噜。我想他一定是吃饱喝足了。黑影里,那个长久困扰人的迷惑又缠住了我:一个人在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之后,他的那副好心肠难道会完全消失净尽吗?哪怕只留下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也好……这个夜晚我一直苦苦地想着,最后轻轻发问——问窗上的星星,问我梦中的小鹿……
从那一天之后,林子深处就成了最好的去处。哪怕是梦中能够与那只小鹿会合,能够向它倾诉——我相信它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因为我从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切。当我郁郁不快的时刻,它就小心地触动我,亲吻我的脸颊——可惜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
4
父亲正寻找一切机会来积累食物和一点点钱。除了打蘑菇的主意之外,他还在屋子四周种上了山药等。在那小得可怜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栽种了尽可能多的东西。侍弄它们时,他一般不用工具。我差不多没见他在房前屋后用过锄头除草,甚至也不用铁锹去翻土。他蹲在那儿,简直就是用一双无所不能的手去完成一切。作物旁,哪怕有杏子大的土块,他也要把它捏得粉碎。土地搞得无比疏松,又施了充足的肥料。他提桶浇水,用指甲掐去植物多余的冒杈。当时无论是果树还是农田,除虫的时候都要喷药,可是只有父亲从不使用农药。好像他就为了更好地表达对那些害虫的深仇、对他亲手栽培的植物的一腔柔情,才要亲手去翦除一样。他目光尖锐,看到植物枝叶背面藏下的虫子,立刻用手把它捏死。那怕是最小的蜜虫也逃不过他的眼,他把它们先一个一个拿在手里看一看,然后捻烂。他像侍弄一个娃娃那样抚摸着作物四周的泥土,拍打着,除去杂草,专心地守护。他可以长时间蹲在一棵山药边吸烟,一动也不动,把烟灰磕在脚下。这时他的模样是完全陌生的,让我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那副奇怪的神态……
经他的手种出的一切植物都是那么蓬蓬勃勃,欣欣向荣。他栽种的哪怕是一株两株地瓜,蔓子也都是又粗又壮黑乌乌的,充满了汁水,爬向很远,一直疯长在阳光下。瓜蔓下面就是一堆鼓胀胀的地瓜。他种的南瓜,瓜藤在茅屋顶上爬,在院墙上爬,在猪圈上面的草棚上爬。妈妈说:“南瓜长在茅屋顶上,会把屋顶弄坏……”他连听也不听,只管让南瓜结出最大的果实。那些南瓜个个长得像金子一样颜色,用它们做稀饭、蒸了吃,甘甜醇香……
南瓜爬上墙头的秋天,远处那个镇子就要开大会。那些背枪的人在一天黎明又把父亲押走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正在给南瓜除草,来人迎着他就是一声吆喝。他们一边一个押上他,母亲追上去问了一句什么,又被呵斥回来。
她哭着说:“你爸爸——他们这回又用绳子绑他了。”
我听了并不害怕,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妈妈说:“过去他们到了地方才用绳子绑他,这一次不知怎么一来就绑了。”
那一天妈妈吃不下饭,坐卧不安。后来她在屋里忙了一会儿,没有心事去上工。又待了一刻,她就急火火往镇上跑了。
我一个人在家也忐忑不安,觉得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后来我也跑出去了……
镇子上人山人海,原来这儿正逢一个少见的大集市。人真是太多了,在人空里拥挤,要不停地流汗。我终于看到了一些被绳子拴着的人,由人牵上在人群里缓缓走着。那么多的人尾随着他们,一些小孩子嘴里一边咂着野糖,一边跟上走。
父亲也在这些人当中。
“爸爸,爸爸……”我差不多喊出了声音。我一边喊一边找着妈妈。我找不到。
拴了绳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时分,才转回一个临时围成的场地,被推到一溜旧桌子上站了。一场的人都在呼喊;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来,重重地跌一下。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父亲。我亲眼见他跌得满脸是血,跌掉了牙齿……
我眼前直冒金星。再后来,我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家。我捂着脸躺在炕上。半夜才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大概是妈妈回来了——我把灯点亮,天哪,妈妈扶进来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
就从那天之后,父亲就常常躺在炕上了。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子越来越瘦。可他还是不断地被喊去做活儿。有时妈妈用草药往他身上抹,手动得稍微重了点儿,他就呼天号地骂起来。
妈妈说,他又断了一根肋骨。
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妈妈一句话说不好,他一拳就打过来。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他挨过之后,就在屋里叫骂,一夜一夜折腾。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
妈妈的白发一根接着一根生出……
就这样,我们全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天。
那天他又骂起来。他喝了酒,在地上呻吟,不知为什么就把走近的妈妈打了一下。妈妈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刚喊了几声妈妈,他就一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是一个阴雨天,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变天的时候父亲就分外烦躁和痛苦,他一个人骂,骂着走了,做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