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2/3页)
“坐过了站”的妇女越来越多。后来都明白,她们是去车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据说这样的男人身上洒了香水,抽着外国烟,手持“嘟嘟响的小机器”,个个出手大方。
有的姑娘上了车,不是随上一站两站,而是永远不再下车——她们随火车走向了天边,从此村里人再也不知她们的死活。
2
屠宰手包亮在“总公司”肉联厂做工,只老婆一个人在农场干。农场的活儿时松时紧,到了收获时节,连包亮和儿子包学忠也要到田里去忙。
包家种了麦子——他们的麦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麦田中间。因为“总公司”有规定:为便于机械操作,庄稼的种植时间、品种,一概由上边说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责任。连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浇水要由承包户租用机井,按小时付钱。因为井常常抽干,所以有时付了钱再排队,等上许多天也不来水。麦子打蔫了,人急得揪头发。
包家的邻地是另一个村子的,那时他们尚未划归“总公司”。这家人姓殷,都叫他们“老殷家”:一个孤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小男孩上学,余下时间也来田里,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里忙。孤老头子平时不吭一声,两眼浑浊、发灰,看人时眼珠都不动一下,包家就送他外号“死羊眼”。他的女儿出挑得不错,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条大辫子顺着后背搭到臀部。她平时也像父亲那样一声不吭。包亮听到“死羊眼”唤女儿“小肠(常)”,心想一个女孩儿叫什么“小肠”,怪极。不过那时候包亮不是后来,苦日子磨掉了仅有的一点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许久以后,他还认为这名字是怪极——“小肠”,他琢磨着,“哼?怪!呸!”他一个人修土埂时,一听到对面的地里这样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
包亮心里是骂苏老总呢。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从不对人说起。这个家伙横行霸道,连保镖都一个比一个坏。有一天夜里包亮起早去圈里捆猪,摸黑到了后街。他是帮本家婶子做这活儿的,因为她男人去年在煤矿出了事,儿子又小,有事都是他帮她做。他刚要拍门,就听到屋里有屏气声、压低了的呼叫声。他觉得头上涌满了血,两手握得出水。他听得清清楚楚:本家婶子正在哀求别人放开她,那人说话嗡嗡响,是苏老总手下的人……婶子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死了男人不到半年,头发全白了。包亮习惯地摸摸身上,没带杀猪刀。其实带了他也不敢使。他对苏老总又恨又怕。他只得大声拍门,喊着:“捆猪的来了……”
包亮在“总公司”宰猪,出牛马力,挣最低薪。车间头儿下了谗言,说他三番五次偷走猪下水。苏老总手下的人已经让人捎了口信,从上个月算起,薪水再压百分之二十,以观后效。包亮去找苏老总求饶,还未走近办公室,就被“治安”人员生擒——因为包亮慌忙中忘了洗手,满手是血,而且腰上还别了杀猪刀……怎么解释也没用,跪也没用。那真不是人能熬得下的折腾啊,包亮被吊在梁上,直打得皮开肉绽。直到第三天,苏老总听说了才亲自来看了看,踢几脚说:“谅你也不敢。”就这样,包亮又回到了宰猪场。
可是那一次刀子给没收了。包亮不得不重新找人打制了一把刀。
他在田里苦做,心里恨着苏老总。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转身一看“死羊眼”在看他,就骂起来。
“死羊眼”愣怔怔地看他,对突然出口的恶骂大惑不解。
包亮一边骂一边寻找缘由,这会儿想起了去年殷家那个瘦瘦的大头娃娃踩倒了这边几棵庄稼,就骂:“狗日的东西,贱!贱!踩我的庄稼!”
殷老头背过身去干活,不搭理他。
“狗日的东西……”包亮又骂。
不知什么时候“小肠”来了,手拿一把小锄子,叫包亮一声“大叔”,说:“远亲不如近邻,俺也没招惹大叔……”
包亮正骂“狗日”,一抬头闭了嘴巴。他鼻子乱吭,低头做活,一伸手,把地垄上一棵带刺的藤子连根揪起。
这是一个上午,包亮事后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刚刚动手担肥的时候,就听见有汽车在响——他看见一辆锃亮锃亮的瓦蓝色轿车很费力地从田间小路上驶来……“妈的,苏老总?”他敢说以前在“总公司”大院见过这车。
“死羊眼”老殷、“小肠”,都呆呆地看着爬过来的蓝色“大鳖虫”。
包亮心里扑扑跳,不知出了什么祸患。他咬着牙等。
车门一响,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大肚子。包亮认出是“公关部”主任潘新财。“潘主任……”包亮哑着嗓子喊。
潘新财在地头吸烟,东看西看,不吱一声。
包亮奔过去,弓腰点头:“主任哪,怎么下了这样脏气地方……”潘新财手指关节上的大金戒指有些炫目,撇撇嘴:“下来看看苗情,集团领导吩咐……那边地上是谁?邻村?嗯,好哎。那个妞儿?”包亮赶紧小声介绍一番。
潘新财向殷家父女摆手:“过来过来。”
殷老头和女儿怯生生地走近了。
潘新财的眼睛一直落在“小肠”身上,上下转动,半晌才说:“今后都是公司的人了,要团结。听见啵?”
殷老头误以为是包亮告了状,就愤愤地盯邻地主人一眼。但包亮未吭一声。
潘新财临走时鼓励姑娘一句:“去公司报考一下‘公关部’吧,我看你能进去。”
姑娘慌得双手不知放到哪儿,看看父亲,又看看包亮,小声吐了一句:“俺,不会说‘京语’,考不中……”
潘新财大笑:“那不过是条件之一嘛!再说各有所长,最后决定的,不过是我嘛!”
包亮一旁附和:“是哩是哩!”
殷老头合掌说:“领导子恩典吧!恩典吧!”
包亮忍不住想笑,未敢。他觉得这个殷老头在“领导”后面加上一个“子”字,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了。
“小肠”说:“俺去……”
3
“小肠”去考“公关部”,一考即中。于是她许久不来地里做活了。
包亮一家只看见“死羊眼”老殷和那个大头娃娃在地里忙。老殷头似乎愉快了些,那僵僵的眼神开始活动起来,有时还想与包家人搭讪几句。包亮说:“你家人得了好,也有我一功!”
殷老头不解这句话,后来才明白,包亮指的是那辆轿车原是奔他来的——那一次姓苏的顺便发现了“小肠”。
因为少了人手,殷老头做得更苦了。热辣辣的太阳下,他像一头野物一样拱在庄稼棵里,一做就是半天。他花白的头发上、脸上,全是草籽屑末、泥汗,豆大的汗珠缀在眼睛四周、颊上,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