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这个时刻,仿佛正有一只无所不在的巨手轻轻抚摸荒原,让其在怀抱中沉入梦乡。歌声停歇了的时候,催眠的絮语就要响起——海浪一下下拍着沙岸,那是淡淡的、温柔的、使人安怡的黄昏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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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快赶到那些拉网人身边。我准备沿着海岸走下去,然后再顺着河堤返回园艺场。这将是一个多么好的长夜。
走啊走啊,后来我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渐渐分辨不出海浪的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我发现暮雾中的松涛声与海浪声如此相像,掺和一起就变得难分难解了。后来我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这是哪里?我不记得这一带有溪流水汊,可是那声音分明越来越大——一抬头就看到了高耸的沙丘,那是一条长长的沙丘链,长得竟然看不到头尾。我登上沙丘,发现了密密的苇棵和蒲草。原来这是纵横蜿蜒的人工渠……一年年过去,这些渠水在风沙中被不断淤塞,断断续续的水网旁长出了柳棵和蒲苇:连年不停的流沙在灌木柳棵处凝结滞聚,沿着渠道形成了高高的沙岭。扳开沙岭下的蒲苇,就可以看到当心有一泓清水。天色暗下来,水流里有一颗颗晶亮的星星;有什么扑通通响着,可能是被打扰了的青蛙。我撩起水洗了洗脸,甚至小心地喝了一点儿。水非常甜,是再好也没有的沙地清水。那些渔人和猎人最喜欢喝的就是这沙渠里的水。
顺着渠岸往前,就会直接走到海边。我知道所有的渠水都是迎向大海的,它们也许离海很远就被风沙拦截了,但却留下了一个走向。这样前进了一会儿,我发现左岸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林子,那是槐树和柳树、小叶楸树等。由于出现了乔木,所以流沙也就堆得更高。沙岭下坡那儿突然出现了黑乎乎的什么——它像一只巨兽一样伏在那儿,一动不动。渐渐离得近了,这才看出是一个搭在丛林中的小草窝。我马上想到了流浪汉。挨近草窝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它是空的……我犹豫起来,竟然不想匆忙地离开。我甚至想在这个窝铺里歇息一会儿,悄悄地等它的主人归来——如果是一个年老的猎人那该多么有趣啊。我仰躺在铺子上,想着小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的时光、那种独特的孤单、老猎人无边无际的故事、我的花鹿。就这样仰躺着,看天上一颗颗星星。
很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一个人没有历经荒野之夜,就永远也不会明白漆黑的夜色里究竟有多少生命在忙碌。我这会儿用心倾听着四周小动物的咳嗽、刷刷的奔走声。它们不像人那样作息,每到了深夜就忙着串门、凑在一堆儿欢畅鸣唱。我感到有小蹄子迈近了,又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住。它们大概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它们如果走过来我也不会害怕。我知道大多数动物都是友善而胆怯的。
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彩色的光束从小窝的缝隙射进来。这真是一夜好睡——不记得回平原以后曾有过这样好的睡眠。这一夜竟没有失眠也没有做梦。我这会儿才看清这个小小的窝铺:原来这是个搭了很久的草铺,是用多刺的槐枝扎成的栅栏,上面又用光滑的苫草镶衬;有一张柔软的茅草铺成的厚床,上面是蒲草编成的光洁的席子。这个席子甚至编了很漂亮的花边,而且上面还放了蒲草做成的枕头。我仔细看了看,发觉它已经被枕过好久了,颜色黑乎乎的。从这个铺子的模样可以看出,它并没有被主人抛弃。铺顶上吊下一个茅草编成的大包——我把大包摘下来,立刻嗅到了一股馊味。里面有俩半窝窝、一块腌鱼、一个咸萝卜头。从食物上看主人已经离开好多天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了原处。
这到底是谁的一个窝棚?
我头枕双臂,正看着从树隙透进来的霞光,突然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涉水声。我发现渠心的水草被拨动了,就紧盯着那儿。茂密的水草又动了一下,一个人走出来……天哪,我真不敢相信——是他,那个疯子,小岷的伯父!
我抑制着怦怦心跳,等待他挨近这里。
他真的迎着铺子走过来。
他完全没有料到铺子里会有一个人,当一探头发现了我时,就一连声啊啊大叫,扭头就跑。我发现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红薯。我对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喊:“别跑,别跑啊……”
他站住了,慌慌的眼睛盯住我。我有点害怕——不过真正害怕的是他,他只停留了片刻,又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他扭动身子奔跑的样子十分怪异,头发又脏又乱,被晨风吹着,撕成条条的衣服掩不住肌肤……令人惊奇的是,他能够那么灵巧地在树木枝桠间穿越,只一会儿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站在窝铺跟前,怅怅的。这儿是他荒野的家还是临时住处?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跑啊,快跑啊……”
远处传来一声声喊叫,此刻的荒野显得如此地令人惧怕、疑窦丛生。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走到海边时,黎明网刚刚上岸不久,守铺人已经在一口大锅里把鱼汤煮沸了。我看着在锅里翻动的鱼肉和姜末葱花,实在忍不住阵阵香味儿的诱惑。看铺子的人从来不会拒绝一个来到海边上的人,几乎没怎么问就抄起一把苍黑的铁勺,为我盛了一大碗鱼汤。真好,这个夜晚和这顿早餐都好极了。
一些人正忙着把网里的鱼弄上来,倒在沙岸的席子上……这个情景我太熟悉了。小时候我常跟着爸爸来到这儿,默默地待上一天。不过当年看渔铺的老人没有了,那个蛮横的海上老大更是无影无踪——这会儿我突然记起了那个人满脸的横肉,就问起最年长的渔人。他们没有一个知道谁是海上老大。仅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往日的风云人物已经全部散尽,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渔铺子如同往昔,它们饱经风霜,苍黑如故,好像一直踞守在旧址上等待着什么。我问看铺子的老人:这些渔铺子是不是以前留下来的?老头子摸着胡子:“说不准,反正这海边上有好多渔铺子,一拨儿打鱼人撤走,再来另一拨儿;原来的铺子如果糟烂了、被大火烧毁了,就在原地搭个新的。”
“渔铺子也会烧掉吗?”
老人瞪了瞪眼:“哪一次烧渔铺子不是一场灾!起了大风,出去打鱼的人半夜上不来,岸上就得点上渔铺子啦,他们会迎着这堆大火游上来,或许还能活个仨俩的……”
我长时间凝视着大海。我想起了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一夜,想起了那几个采螺人的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