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6页)
我喊了一声,他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顾往前飞跑。
我紧紧追在后面。对我来说这好像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我没有了任何办法。跨过河桥往西,茂密的河柳使人无法迈步,可前面的廖若仿佛从高高矮矮的柳棵上方一跃而过,简直是脚不沾地。我在昏暗的光色里看着,完全惊呆了。他回头看我一眼,目光里多少有点嘲弄的意味。
我费力爬过那些被溢出的河水冲倒了的柳棵,廖若却一点儿也不惊慌。他待我挨近一些就再一次跃起……天越来越黑,我终于明白不可能追到廖若了。
夜色里我走得更加艰难,而廖若却能毫不费力地奔跑。我只能用声音去吸引他——“廖若你千万不能丢下我,你不愿和我一块儿走,可也不要把我甩得太远——我会迷路的,你让我看到你,让我们一块儿往前……”
廖若在远处笑着。我跟踪这笑声,惟恐再有一次错失……我心底涌出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如果不能把他召唤回来,不能把他从荒野找回,那我们就会永远地失去他,就像失去骆明一样……
整个夜晚我都在不顾一切地追赶飞奔的孩子。我不知摔了多少跤,那模样一定狼狈到了极点。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在夜色里就像一个黑色的圆点一样跳荡、飞翔,简直化成了一只小鸟,一只顽皮的动物。我不得不一次次呼唤他——回应我的只是刷刷的脚步声,是冰凉的笑声……有一段时间,当我穿过柳棵进入更密的丛林时,竟然一度失去了追踪的目标。
天太黑了,我估摸了一下时光,至少是深夜了,头顶一片繁星。大约再有一会儿那轮月亮才能升起——那时会好一些。在这个最困难的时刻,我只要坚持,只要能够跟住他的声息就行——我知道自己万万不可松懈,因为这时候老师和同学、还有他的父母都不在这儿。我非常明白,如果他失足掉到河里或者从崖头摔下,那么他的消失只有我一个人负责,因为是我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他。也许就是今夜,会让我怀上巨大的责任和愧疚……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揪紧了我,我突然想到了无法把握无法预测的冥冥中的什么。又过了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无法在一片漆黑里再沉默下去了,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等我的声音落定,屏住呼吸倾听的时候,会有一阵沙沙的回响:细小、轻灵,淡淡的消失。之后是可怕的宁静,深藏了玄机般的寂冷。我蹲下来,两耳搜寻若有若无的声息。什么都没有。我重新站起来——就在此刻,我突然听到了一阵重重的喘息声……我轻轻问了一句:
“是你吗?”
喘息声反而减弱了。
我往前挪动,可没等挨近,就响起一种紊乱的脚步——我惊异地发现,这不是那个少年的奔跑声!这么说,在这片黑漆漆的丛林中,至少有三个人在相互追逐——第三个人,那个暗暗尾随我的人又是谁?就在我这样猜测时,不远处响起了嘎嘎的笑声,接上是凄厉的呼喊——
“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快跑啊!撒丫子跑啊……”
是那个疯子!天知道他是怎么跟上来的——追逐我还是廖若?他又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我大声问:“你看到他——看到廖若了吗?”
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往前。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在一片灰蒙蒙的月色下,我走出一片丛林,踏上了草地——草地边缘上有个黑影,它在移动……当我看清之后,一阵激动使我身上发颤。我终于又看到那个可怜的身影了。
“廖若!廖若——”
他这会儿走得心事重重,步履沉重。他大概跑累了。可他这会儿一听到我的喊声,就明显地加快了步子,到后来又奔跑起来……他要跑到哪里?我端量了一下,这才发现他正向着西北方跑去——而那一带正是伸到海中去的石崖绝壁……他真的要跑到悬崖上去了!
我的头嗡嗡响,这一瞬间想到的是外祖母故事中那个跳崖的孩子,想到了阴毒的族长与小海神……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际划过,让我在心头声声呼叫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回来吧,快回来吧,千万不要接近那道悬崖……
怎么办?如果继续追赶,到了路的尽头,他轻轻往前一跃,一切也就结束了……我站下来,一直盯住月色下那道黑乎乎的岩石的影子。我眼看着他踏上了一片漫坡高地,站在河流与大海之间的那道山脊上。我不眨眼地盯住他。再有几百米就是光秃秃的崖石,那个刀斧劈过一般的崖岸就在不远处。我再也不敢往前了。传说中那个小海神的影子在眼前电光一样闪过。我站在那儿大口呼吸,觉得空气都有了逼人的辣味儿。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想向东南绕下去,直绕到悬崖下边。我估算了一下,此刻该是大海退潮的时候,悬崖根部会有窄窄的一条沙路——很多赶海的人都曾走过那儿。我可以站在那儿跟崖头的人对话——如果那样就安全多了,因为我毕竟站在了他与大海之间。
5
我沿着一片低洼的沙滩跑起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得像一只大兽。我绕着悬崖,手扶着那些被海风侵蚀的崖上凸起,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夜栖的海鸟不断被我惊飞,它们发出尖叫,不止一次从我头顶耳侧掠过,羽毛扫到了我的头发。这些海鸟即便熟睡了仍能葆有一份了不起的警觉,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它们还是先我一步飞开。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海浪和悬崖之间的那条沙路艰难地前行,最终站在了一个理想的地方。
这时我才发现那种想象的对话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悬崖不是垂直的,长年受海浪侵蚀,它的底部已经深深地缩退。我站在下面根本望不到崖头,反而被笼罩在深深的阴影里。我用手拢成一个喇叭向上呼喊:“廖若——你能听到吗?”
回应我的只是一阵回声和哗哗的海浪。我在崖底移动,焦虑万分,像陷于一张扣眼细密的网中。悬崖对面的海面在月色里显得漆黑漆黑,无边无际,只有浪花不断在一丛丛矮礁上撞碎,闪出耀眼的银色。更远的地方是深不可测的海流,与渺茫的星光连接一起。在海浪卷起又退回的那一刻,水波比较平稳的一瞬,还可以看到水中闪动的一片繁星,它们像神秘的眼睛一样注视我。必须离开了。我不敢在此耽搁。
只能沿着来路走开。当我从另一面踏上那片光秃秃的岩石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使我感到万分欣悦的是,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崖头上,他像凝住的石块一样,手扶下巴蹲在那儿——他在注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