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酒师(第3/4页)
有一次武早在她走后沮丧地对我说:“罗玲不太懂事。”我问怎么了?他说:“她不叫我‘老孩儿’。”我差一点说出:“那只是某一个人的专用称呼啊!”我安慰他,心里却明白这个人的思维仍然不够正常。但我同时也知道,对这样一个人绝不能用平常的标准来判断,因为他脑海里总是旋转着一些离奇的念头。也许这就是一个极具创造才能的人具备的某种特质吧,它一旦茂长起来,也就走到了疯狂的边缘。他时常豪饮,这时候与拐子四哥最为契合——两人的一些谈话让我不仅难以插嘴,有时理解尚且困难。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两人的生活经历差异巨大,却能一丝不差地对上话语的卯榫。那不能不说是一种自说自话,是半醉半醒的谈吐;可是在一个旁人听来却是如此地舒服、如此地深奥和浅显。他们的声声应答之中有一种天籁般的浑然,只要循声而去,就会走向一个极为遥远之地。我事后没有向他也没有向拐子四哥询问谈了些什么。我那时只是一个倾听者和享受者。
武早喝得脸色通红时就要抽一枝雪茄。他说这是一种浅薄的习气——可是一旦染上又没有办法。四哥试着吸了一口,品了品即还给了他。“怎么比得上关东烟呢?”武早点头:“夜间啊。”“夜间。”“顺着捋下去,嗯。”“闭着眼。”武早的鼻子蹙起来:“倚在墙上。”“那是得倚在墙上啊。”“你以为找到了百灵窝哩。”“可不是嘛,百灵窝!”四哥的手按在对方肩上,又很快拿开,“一晃就过去了,死死记住吧。”“记住。狠人哪!”“狠人!”“咱们都是狠人。”“可不是怎么!”四哥为了表达自己是个“狠人”,双唇努成一条直线,盯住他。武早叹道:“啊!”四哥同样接上:“啊!”然后把裤子上的一点泥巴弹去,对方就两手对着搓搓衣襟。四哥抬头倾听,可四周分明什么声音都没有。武早的手指一丝丝伸出,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四哥低下头:“一只老鸟。”
武早从葡萄园离开后,仅仅是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享有的那种特殊待遇就被取消了——再次被送回医院。因为这期间他曾发疯似的寻找象兰,好几次把人吓得高声尖叫……他再次住到了那间有铁棂的房间里,再也不能自由进出了。
3
阳子借去东部写生的机会看望了武早。
他回来后马上找到我,一见面就说:“嗬,那个家伙神了。”“怎么?”“气色好,精神好,只是不愿意理发……他真的在不停地写啊写啊。”阳子擦着一脸的汗水,“他一见面就认出我来了,喊着‘一个老朋友’,把正在写的让我看,说除非是最好的朋友才能看呢!”
“他当然会认出你。什么内容?”
“全是随手写的一些信、一些纸片,大多晦涩……”
“都是写给象兰的?”
“不,什么都有,有造酒的一些事儿……他跟我谈话时还要时不时地从衣服里掏出本子记上几笔,我刚开始还以为他在记我们的话,后来才知道没关系。我说我想画一画海边的渔船、打鱼的人,画一画在阳光下通身闪亮的那些拉网人。那些在海滩上排成一溜的人从来不穿衣服,脊背晒得油亮油亮。我说着,他就飞快地写,上面是一行行诗句,我看不懂……”
我仔细听着,屏住了呼吸。
“他紧紧捏着铅笔,太急躁了,手抖得厉害。他写得那么快,只有几句勉强可以搞得明白。‘……西西里岛的马尔洒拉葡萄酒。里面加了树脂……为了里面的芳香,为了那种焦臭气味……’最后是一句骂人的粗话。”
我在想,难道这个酿酒师的下半辈子就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吗?有谁、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结束这种状况?靠他自己,还是靠朋友、靠那个冷血心肠的神灵?我忧心如焚。
“如果把他领到这儿怎么样?我们一块儿,他或许可以松弛一点……”
阳子愣怔怔看着我,未置可否。一会儿他从挎包里抽出了一张纸。
原来那是武早的肖像画。画上的武早穿着条杠病号服。一幅草草的肖像让我激动起来。我差不多是在逼近了看他那张黑红色的脸膛,宽宽的嘴巴,虎虎有生气的眼睛,甚至还有画面上没有的两只大手……我要了,并把它收起来。
阳子说:“是的,我有个感觉,像武早这样的病人也不是单纯靠药物就能治好的……”
我在想他怎样度过一天又一天——我问他是不是还要接受电击疗法?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我觉得那种疗法就像受刑。
“听大夫说好像有几次……”
我长叹一声。我在想怎样让武早到葡萄园里去,我们和他一块儿到河边去、一块儿种葡萄,甚至可以让他指导我们酿酒——那样的话他也许真的会慢慢康复……
阳子突然说:“他如果能爱上别的什么姑娘就好了!你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不可能只爱这一个——他在这种事上毁了,最后还要靠这种事儿来救……”
“武早和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只爱这一个人。”
“他如果获得新的爱情……我是说‘如果’……那样就会好得多了……有人说爱情能治百病呢!”
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这我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如果能到我们的葡萄园里去,在芦青河边、在杂树林子里徜徉,也许真的会大有好处……是啊,我得设法把他从那儿弄出来——我一定得这样干了。
阳子离开后,整个的一天我都无心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武早,想一种挽救之方,想我们的葡萄园、园子里的朋友,被一种希望和一种计划烧灼得不能自持……
这个夜晚,我梦境中出现了一个逼真而怪异的情景:三个人,我、拐子四哥和武早,领上斑虎,一块儿踏过柳木桥,到河西的杂树林子里去了;斑虎在前边引路,它愉快地吠叫、追逐,一会儿藏在林木深处,一会儿蹿跳出来。武早看见了地上的蹄印,激动不已。他握双筒猎枪的手不断地颤抖,双手都变了颜色。他的枪筒仰起来、仰起来。“还没个影子哩!”拐子四哥小声说。双筒猎枪仰起来到处寻找。斑虎从林中蹿出,武早立刻向它瞄准。我大喊了一声,他全身一抖醒过神来,赶忙把枪收起……四哥满脸汗珠,责备地看着我。是的,是我让他背了这枪。我不想把他当成一个病人……可是,“天哩!天哩!冒烟的家伙交给他,天哩!”他在小声喊叫。
梦中我们一块儿说笑,一块儿寻找,谈些酿酒的事情。可是我们走了一会儿,武早就惊慌失措,东张西望。他嘴里咕噜作响,有时把双筒猎枪端起又放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急急地写起来……我要来看了,上面写的是:“地上有兔蹄印、有刺猬痕……一些小沙鼠……中午太阳很热,布谷在一边叫。这是些讨厌的小家伙——我讨厌小家伙,所有的……”我叹了一口气,真想把他的双筒猎枪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