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 酒(第3/5页)
我们一块儿端起了杯子。我看着林蕖——这个家伙是非常懂酒的——他呷了一口,把杯子轻轻放下。停了一瞬,他又重新端起来。
“嗯。”他声音低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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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蕖与武早之间简直着迷了。他们长时间地关在屋里高谈阔论,我隔着窗户看了看,发现武早举起那只大手在眼前舞动,口若悬河,脸色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微笑:当他停止大声演讲时就专注地听着对方。林蕖的声音忽高忽低,叼着一枝喇叭烟,讲话时也烟不离嘴。我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大概那内容已经深奥到不再适合别人倾听了,因为他们总是把门关紧。
我事后问林蕖:“不让我们听听你们的谈话?”
“你们听不懂。”他闭了闭眼。
我知道这句玩笑中多少也包含了几分认真。我问:“你们都谈些什么?”
“主要是谈酒。”
“你也懂酿酒吗?”
“你说呢?”
我只知道他有各式各样的名酒,善于品酒,在这方面是个会享受的角色;听说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妻子也成了饮酒的好手……有一天武早和林蕖又凑到一块儿去了,但忘了把门插上,我就推门而入了。我想听一听这两个人在谈些什么。他们两个很专注,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林蕖嘴角上仍然有一枝颤动的喇叭烟,说:
“……绝对完蛋,自从把橡木桶搞掉了,绝对完蛋。”
武早点头:“从瓮改到橡木桶,这已经是绝对的退步了,然后又改成什么水泥槽子、铁罐,完蛋。”
林蕖伸手到帽子下抓挠,后来干脆把帽子甩在炕上:“好酒最早是古埃及人捣鼓出来的,当时他们破碎葡萄一色用脚踩,现在有些很讲究的,像南欧国家仍然用脚踩。他们把葡萄放到高台上踩,让葡萄汁流到盛酒器里,然后再入瓮,直接入地。后来还是古埃及人,把葡萄装在袋子里用棍子夹,下边就放着一个大瓮接汁儿。你想,现在是他妈的狗屁破碎机,马达一开呼隆呼隆转,那还有个好?!”
武早像演讲似的,把手放到右边的耳朵旁边向下挥动,说:“从瓮到木桶,再到砖池子、水泥池子,再到铁容器、不锈钢罐——这些年还搞了什么玻璃纤维酒罐……以后还有好酒吗?他们骂我保守、传统,他们不知道美酒本身就是一种传统、一种保守的产物!”
林蕖把伸过来的那双大手使劲一拍:“今天仍然坚持使用木桶和大瓮的,才是天才。好酒绝不是个时髦的玩艺儿。酿出什么酒要看他长了颗什么心,要害问题不在别的地方。好酒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武早一下连一下拍打对方的胳膊,还伸手在林蕖光光的头上拍了一下,嚷叫:“太对了,你说得太对了。我觉得酿酒师笨点儿不要紧,只要有一副犟脾气就行!”
林蕖把嘴里的喇叭烟拔出来让给武早吸。武早早已不吸烟了,这时竟然愉快地把烟接到手里,用力地吸了两口。他咳着,咳出了眼泪,还是满脸欢欣,甩动着满脸泪花说:
“好东西一去不复返了,不复返了。那一年我为了寻访马拉加葡萄酒,弄清它的妙处,亲自跑到西班牙那个海港去。那天就我一个人,正好是采葡萄的季节。我想他妈的古怪马拉加酒啊,名声远扬,是怎么捣鼓出来的?我去一看,一领领席子上都晒满了葡萄,简直是暴晒,有人用木杆子在葡萄穗中翻来弄去的,已经晒得半干。你猜后来怎样?就像你说的,啪嚓啪嚓用大脚去踩,那脚连洗也不洗!我想就是把脚臭踩上去也不要紧,大概美酒和脚臭互不排斥……”
林蕖点头:“绝对说准了,互不排斥。脚臭是抵挡现代臭毛病的最好良药……”
他们两个一脸认真。我想这两个古怪家伙在发一些多么奇怪的谬论。
武早又说:“那天我用小木勺舀起葡萄汁来喝一口,像冰糖一样甜。你想这么甜的葡萄汁做出酒来,那劲道会有多大?比最好的白兰地劲道还要大!”
林蕖深深地点头。
“接着他们把葡萄汁放在大锅里,用一个木铲搅弄着,下边架起了松枝一阵猛熬。这样一锅葡萄汁熬下去就剩了大半锅。你再用木勺舀一勺尝尝,那就更甜了!想一想,木铲搅、锅熬、席子晾,然后再点上松柴……这些古老方法为什么至今还在用?就为了求一瓶好酒嘛。他们绝对不用机器。我不知道眼下马拉加葡萄酒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的方法,如果改了,我打开瓶子一喝就知道,谁也别想把我骗了……”
他们俩赤着脚,坐在大土炕上,前面就是一个烟荷包、几张卷烟纸。他们连一杯水也不喝,就那么坐着。外边那么多人在做活,可是这两个家伙却谈兴大发,话题一直没有离开酒……
武早把话题拉近了:“我们有个第一流的葡萄园。有人说我们东部小平原上找不到好葡萄园,那是鬼话。”
“鬼话。这样的葡萄酿不出好酒来,那么酿酒师一定是个庸才。”
武早又一次激动地拍打林蕖的手:“说得太对了!一定是个庸才!葡萄园太重要了,没有一个好葡萄园就搞不出好酒来,像美国人的葡萄酒不如欧洲,至今还是二流,什么问题?就是没有自己最棒的葡萄园!”
林蕖骂着:“狗娘养的,好酒差不多都在欧洲,剩下的就是老兄你捣鼓出来的了——我是说你的味美思,天下无敌。”
武早不做声了。我眼看着他的脸变成红色,一双眼睛放出了火焰。他在大炕上站起又坐下,两行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味美思,我的味美思……”
武早咕哝着握住了林蕖的双手。林蕖一声不吭地看着,倾听着。“味美思是我的灵,我的魂……游遍了欧洲……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人被她迷住了,她从欧洲走到北美,到过非洲,北非的白人见了她都要脸红。喝一口味美思,鬼子Wermuth,让我们一块儿保护‘勇敢的精神’吧。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相见恨晚……”
林蕖也激动不已。他们两个很投机,也特别默契。林蕖把新卷的喇叭烟塞上嘴角,武早就把炕上的火柴摸起来;武早走下炕去穿鞋子,林蕖就先一步跳下去把鞋子取到手里……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门去。这时天快黑了,大家还在园里忙着。晚霞把葡萄园染成了金色。他们俩迎着西面的太阳走去。斑虎从园子里跳出来,它站在一棵最大的葡萄树下边,昂首挺胸,看着走出葡萄园的两个高大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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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擎多少有点不满足,他希望林蕖能谈谈我们的杂志、谈谈诗与史。这是我们迫不及待需要讨论的,大家的欢聚也应该是这样的一次盛会。可是林蕖从来不谈艺术和学术,我们一开口,林蕖总把话题扯到很远的地方。后来我终于说:“你该在这里给我们留下一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