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第2/4页)
每个夜晚都有一些买鱼的人、一些流浪汉聚集在海边。买鱼的人渴望新鲜的鱼,而流浪汉就把希望寄托在打鱼人的疏漏上:沙滩上遗下一些小鱼小虾,他们就拾起来装进兜里,找个地方弄一堆火烧了吃。有的流浪汉干脆直接在海水里洗一下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打鱼的人把网收起时,那些流浪汉就围上噗噗冒气的鱼锅,去讨一碗鱼汤。
我只想快些见到他们,我想他一定会在他们中间。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能遏止,让我变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我迎着火把,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差一点呼喊出他的名字。
回答我的是那一声连一声的狐狸的嗥叫——狐狸在这个夜晚怎么发出如此凄惨的叫声?它的哀嗥真像某种不祥的预告……穿越了一片片枣棵,脚腕一阵疼痛,那儿被棘针又划破了一道道深口。
一枝枝火把排成一行,随着阵阵呼喊声蜿蜒、蹿动,像一条火龙,在乌黑的天色里飞舞,鲜艳逼人。火把下的人一溜溜排成两行,网还没有最后收上来;有一些人在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奔跑、呼叫,正为一场近在眼前的收获做好准备:把一领领席子摆好,当大网拖上岸来时,要用柳木斗把鱼舀到席子上。有人抬着很大的一杆秤,随即招来一群群的鱼贩子。一个人高声吆喝着,他就是海上老大,此人在这儿决定一切——我以前见过这个满脸横肉、额头上长了红斑的人。他在海边威严无比,权力无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收声敛气。他是这里的君王。
我站在喧闹的海边,极力辨认着另一些影子。我希望看到那些破衣烂衫的人在岸边摇晃。可是此刻他们与所有打鱼人都掺和在一块儿,我一个都分辨不出。
我终于跑到了跟前。号子声震人耳膜……“用力拽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绷直绠呀么呼呀嗨——嗨哉!藏鬼力呀么呼呀嗨——嗨哉!尼姑的儿呀么呼呀嗨——嗨哉!老和尚呀么呼呀嗨——喘粗气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弓起腰呀么呼呀嗨——嗨哉!打个挺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肚脐翻呀么呼呀嗨!网里有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天一亮呀么呼呀嗨!到河口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
这号子声粗粝吓人,第一句由人领喊,接上就是众人的齐声呐喊,随之在同一个强大的节奏下猛力拉绠。我的目光在寻找那个领喊号子的人,可惜他掺杂在人群中看不清……他们大多都穿了一条短裤,有的甚至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让火把将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额上长红斑的海上老大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出其不意地就在那些拉网人绷直的绠上敲一家伙——谁的绠被敲弯了,就说明他没有用力,紧接上打绠的棍子又会揍在这人的屁股上。红斑老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拼上力气吼,全身凝起一道道青筋。一个身子粗壮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和这些男人掺在一块儿拉网,她尽管穿着衣服,可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是光身子。一会儿那些光溜溜的汉子竟然喊起了她的名字——女人哈哈笑,更起劲地拉着绠……长长的一溜火把左边,有一些破衣烂衫的人,此刻那么热情地跟上呼喊号子,直接用两手握住湿漉漉的粗绠,随着号子一块儿用力。这些人很快就博得了红斑老大赞许的目光……他们一个比一个更用力,眼珠差不多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呼喊声声震耳。
3
我在他们中间仔细辨认着。没有。一边,还有另一些流浪汉插不上手,只在海滩上随拉网的人活动,像跳一种奇怪的舞蹈似的,在海滩上欢蹦着。是的,在这强劲热烈的号子声中,一个人简直没法安静下来……
分开的两行拉网人渐渐地拢到了一块儿——当这分开的两拨人差不多合到一起时,也就该最后收网了。一些靠在网绠上的人跑开,纷纷跳到浅水里提网漂、踩网脚,以防密挤的鱼群急中逃脱。他们的身子一挨水就喊:“凉啊,凉啊!”一边喊一边弯下腰。有的扎了个猛子,去摸水下的网脚;更多的人用力地揪着网漂;还有人游到了浮漂后面,在那里双手拍水,把企图逃窜的鱼吓回去。离沙岸只有十几米远了,这时圈成半月形的浮漂内,水像被烧沸了一样,滚动着,溅起一米多高。银亮的大鱼刷地跳起,又扑地落下。有一条花斑鱼足有三尺多长,像人的大腿那么粗,在空中猛地晃动了一下,嘴巴空空咀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栽下来……这时流浪汉的喊声比打鱼人的喊声高出几倍:“啊!啊!……”他们的叫声就像浪尖上的海鸥,这会儿一齐伸长了脖子看。此刻所有的打鱼人只顾干活,反而没有多少声音了。剩下的只是海上老大的呼喊——这边吆喝一句,那边吆喝一句,发出的命令奇奇怪怪,外人谁也听不明白。踩网脚的几个人弓着腰,慢慢地随着网的移动往后退着,直退到没有水的沙岸,两手还在紧抵网脚——直到两边的人拼力一声大喊,渔网彻底地离了水。
所有的鱼全部包在网里了。我给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两耳差不多全是这些鱼类在绝望时刻发出的嘶哑呼号——这呼号掩盖了一切,包括大海的浪涌……高高的火把晃动交错,挤在了一块儿。
这时,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叼着烟锅出现了。他在离开干活的人几步远的地方背手望着:沾满了鳞片的柳木斗从网里捞出鱼,哗啦啦倒在摊开的席子上。这些鱼在席子上蹿跳不停,发出了吱吱的叫声。一条带鱼咬穿了另一条鱼的肚腹;乌贼伸出长长的带吸盘的爪子,猛力攫住了身边弓起脊背的大虾……无数荧光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闪动,像火星一样飞溅,那是带磷光的水族在死命挣扎。
不远处,一群呼啦啦的人还在往这边拥——他们都提着口袋和铁盒子、柳条筐,大批的鱼贩子来到了。他们很快围拢席子上的鱼堆,叽叽喳喳议论着。渔贩子要赶夜路,为了对付海边的寒冷和水气,全都穿了厚厚的棉衣。
戴了眼镜和一顶奇怪黑帽的渔业会计姗姗来迟,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快些,抬大秤的近前!”两个人飞快抬着大秤跑向他,让人想起一门即将架起的大炮。接着又抬来一张小木桌,摆在鱼堆跟前,买卖就算开始了。没有讨价还价,这里的价钱都是被人喊熟了的。海上老大吐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网蜷在海岸的干沙上,在几丈远的地方睡着。
看鱼铺的老人在不远处吆喝起来,海上老大也随他喊了一声。几乎同时,一股扑鼻的鱼汤香气随风飘来。要开饭了!那些打鱼的人如释重负,捧起海水搓一把脸,又把脚上沾着的鱼鳞和沙子在海水里摆掉,往鱼铺子走去。所有的火把都收拢到铺子四周,插在了那儿。在明亮的火把下,人们各自从铺子里拿出了自己的茶缸、瓷碗,叮叮当当敲打着,围拢到铺子外面那个极大的铁锅四周。看鱼铺的老人用一把木铲在铁锅里搅弄,接着又从锅台上抓起一把半尺多长的大铁勺,喊着张三李四的名字,给他们每人舀一大勺浓浓的鱼汤。鱼肉在锅里煮得往上翻起,白得像雪、像棉絮。所有的鱼都被揪去了头和尾,只留下最肥的一段。大把的葱和姜只勉强切了几刀,简直是成棵成块地抛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