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5页)

可他的叹息还是这样沉重:“人世间没有太便宜的日月啊,我这会儿算是知道了。日月都留给了不怕煎熬的人,差不多它对人人都是一样哩!原来我们打算太太平平过上几年,把这片园子侍弄起来,我和万蕙老了也有个依靠,有个去处。人这一辈子老要赶长路,还要忍住脚板上扎刺、要咬着牙把它拔下来——我还是一个记仇的人……”

我看着他。

“该做的事情多着哩,也许这辈子都做不完……”

我按着老人的肩膀:“四哥,你太累了,你该好好歇息,你为园子操劳得太多了,还有万蕙嫂子,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剩下的那些事情就让我们几个年轻人来了结吧,你尽管放心……”

他低头吸烟,自言自语:“我又怎么能放心呢……”

我无法入睡,就看起了大胡子精携来的一些资料。这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乡镇头目的诡计,是他许久以来为上司准备下的一包毒刺。我把它们摊开来,把灯移得更近。我想好好琢磨一下,想看看它们究竟是一些什么货色。可是这个夜晚我的心老要飞走。接下去该做点什么?也许只有重新返回那座城市?我和吕擎阳子曾反复筹划,考虑是否介入眼前这场复杂的、最终难免沾上污浊的两方角斗。结果我们最终发现这已经没有选择。我们决定帮助大胡子精,将他提供的这一沓子东西加以条理化,以便使它变得锐利而又有效。切不可满足于一般的道德诉求,我们明白,重要的还是事实和案例,是查有实据。这尤其需要忍耐和沉着,因为眼前的一切并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和愤慨而得到稍许化解。实际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们的葡萄园,我们的杂志,都处在了这样的隘口……为了保住酒厂和杂志,我们不得不义无反顾,这里已经没有退路。我、吕擎和阳子三个人将孤注一掷——这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必需的,我们面对的是真正丑陋愚昧和野蛮的地方宗派恶斗……

第二天,一辆豪华轿车在葡萄园门口一个劲地按喇叭。吕擎出去看了看,说真是想不到,李大睿带着小煤来了!

由阳子引路,轿车直接开到茅屋前的空地上。斑虎一个劲地号叫。大黑胖子从车上下来,脸色苍白的小煤紧随其后。小煤一声不吭,神色仍像往常那么含蓄,手里抱着一只猫。李大睿放松得很,一下车就哈哈大笑,说秋天没事了,来东部平原、来这个小城旅游一下——“顺便也看看我们的老伙计。”

我在心里嘀咕:是的,你来得正好,你早该来料理一下这边的事情了。我让肖明子去摘来一些葡萄,招呼着,心里却被一股愤懑塞得满满的,脸上的微笑很不自然。面前的这个家伙,这个据说每到了深夜时分就变得神魔鬼道的人——你那会儿仅仅是从事一种智力游戏,还是藏起了一份忧心和悲怆?如果是后者,那么你又将以何种身份置身于眼前的事件?你的勇气你的睿智又在哪里?我早就想和他讨论一下那本打印小册子了,而今天显然没有这份心情。刚刚把他们让进屋里一会儿,我就直截了当问:在这里过夜还是在城里?李大睿从小煤手里接过那只猫,抚摸着说:“它叫‘小耍’,瞧是位小姐……本来啊,在你这儿住上一段,一块儿玩玩倒是不错,可惜条件太差呀……”

可惜他在这里停留不了多久,我也难以挽留。我将话题扯到了那本打印稿上,说:“正拜读你的杰作呢!”他听了一愣,慢慢才晓悟过来,摇摇头:“哪里啊,那个手抄本在大学和文化界传看,我老舅——就是牟澜得到一本,火冒三丈。我拿去研究了几天,找到老舅力保。我说这才是个好东西!你就交给我吧!其实我暗里喜欢着呢,恨不能蹿上几段过过瘾,一边动手,一边让黄先生找大学和文化界的高手尽情批驳……”我琢磨着他的话,说:“那就包括了你的高论啊!”李大睿一遍遍将腮部贴到“小耍”的头上,哼哼着:

“我嘛,不过是‘小小不言’地插几笔,有趣罢了。我喜欢夜猫子……咱不谈这个了好吧……”

是的,我们今天需要议定的是更重要的大事!于是我把他叫到了另一个房间——只我们两人时,我马上开门见山,一开头就问起了黄色书刊的事。我想尽快让这个气定神闲的人明白,我们面临了怎样的险境、目前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形势有多么严峻。想不到李大睿听了这一切,哈哈一笑,说黄色嘛,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个严格的限定;再说那算什么,他们说我们黄,我还说他们更黄呢!说到这儿他嘬起嘴巴,捋捋头发:“不过,严格讲真正的黄色书刊,我们公司是从来不经营的……”

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根本搪塞不过去——我要问的是:就说是真正的黄色书刊吧,小城发行部到底有没有像对方指控的那样,成为整个半岛地区的集散窝点—— 一个制黄贩黄的总指挥部?要知道这个罪名可是大得不得了啊!

李大睿终于板起了面孔,一个劲儿地摆手:“没有没有,开玩笑了,放心就是,我的律师可以把他们摆平……”

“这事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知道,这里面不光有文化界的人,还有姓闵的市长,是这个权势人物在插手!”

李大睿皱着眉头在听,好像刚刚听明白了,把右手的小拇指竖了竖:“姓闵的,噢,他呀,小菜一碟吧。他敢碰我的地盘,我就让他哭给你看。”

口气可真大。我不太相信,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点暗自高兴,说:“你这话说得有点玄吧?关键是发行部要真的没有问题才行。一直是你的人在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压根儿不想理睬。看看再说吧,他如果老在屁股上挠痒,挠得轻了是一回事,挠得烦了给他一脚就是。要知道我可保不准这一脚会有多重。”

他说这话时并不笑,只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捏葡萄,还起身招呼小煤,让她过来吃葡萄。他抚摸“小耍”,再不提发行部的事。小煤吃得很小心,一粒一粒很挑剔的样子。她的小牙又白又尖,细长的小舌头薄薄的,很像一旁的“小耍”。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让吕擎和阳子和他一块儿谈。我暗中留意吕擎和李大睿,想发现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那种惺惺相识。看不出。吕擎闭口不提打印本的事,对方也不提。

李大睿此次东部之行、在葡萄园里停留的这段时间里,真的像是不折不扣的旅游,竟然没有一点危机感,嘻嘻哈哈,玩心很重。他与我们几个人的心情反差之大,让我们深感惊讶并大惑不解。问题是如果发行部出了事,那么他肯定将是一个肇事者,整个公司必受牵连。可是他既无歉疚,也无忧虑,轻轻松松地来了,又说说笑笑地走了,与小煤交替抱着那只叫“小耍”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