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前夜—后夜(第2/4页)

我这不是犹豫,是个约定。约定了你是我的兄长,所以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如果草率起来任性起来,就成了愚蠢的人。

我期待着又拒斥着。我向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你多么宽容啊,真正的兄长才能这样宽容。我正在享受这样的宽容带来的陶醉和幸福。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们读啊说啊,一天又一天啊——我们多了不起啊。我们真的是莱夷人的后代啊。

5

这真像一个古老的游戏。如果不是我们俩,我们的过去和现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愿回想的。我们会嘲笑自己的书呆子气和令人讨厌的学生腔。但是我们都知道,当时我们可没有这么简单和浮浅。

你最终把我介绍给自己一帮最好的朋友。我得承认,他们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我以前最害怕的就是所谓“朋友”。这是两个可恶的字眼。你们把它们彻底更正了、重写了。我知道自己以前错了。

朋友往大了说就是一场约定,往小了说就是互相不会取笑的一些人。

没有朋友,就会孤独。人没有朋友不行。女人没有朋友,一辈子就成了老处女。我仅仅因为这一点也要感激你啊。因为后来,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在这座城市里才能透出一口气,能活过来。

你们之间的争执和玩笑我都愿意听。你们这些人有时也蛮孩子气的。可是你们即便浮浅地幻想着什么、筹划着什么的时候,也不显得那么可笑。幼稚的深度,这是我过去不曾明白的。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幼稚是最有深度的,而老谋深算是最可笑最浅薄的。

可是,可是,我的青春在这种古老的游戏中一点点给耽搁了。我可老大不小了啊。我要去海边找那个拉大网的小伙子了,他健康得就像一头牛犊!

6

“我是一个老家伙”,你后来总这样说。你在模仿某些老人说话。我觉得有趣,人这一辈子,许多时候都在模仿别人啊,你也没有例外。从年龄上说你并不太大,起码不是老苍苍的模样。我知道你在说自己的心,是的,它有时可能真是够老的。不过它更多的时候像孩子一样天真。

你的一些主意就像孩子,你的一些想法活像外星人,你有时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会让我大吃一惊。好在你会沉思默想一会儿,一点一点转过弯来。不然你冲动起来会犯多少错误。好在你对女人从来不会冲动。这又是你的一个大缺点。你因为这个早晚会吃大亏的。

我在一边不说话的时候常常在端量你: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歌上唱道:读你千遍不厌倦。这句话有点甜腻腻的,挺俗气。可是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刚从野外回来的时候,人变得黑黢黢的,眉骨凸着,目光煞厉厉的。你累得眼窝深了,鼻梁挺了,嘴唇上全是白屑。你一瞪眼就像一个古代刺客似的。你说话不多,这一刻想的问题大概够多了,你总是在这时候计划许多。你这人瘦瘦高高,手腕子比一般的男人细弱,有人会以为你是个没力气的人。那真是大错特错。其实你这个人有劲儿,还有勇气和耐心。你是一个把所有力量都憋在了心里的人。就是说,你的心劲儿大。

我有时候想: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唠叨什么,不会打扰你。那会安安静静的。因为有许多话是不必说的,它们都装在心里。人在悄没声时解决的事情,通常会是大吵大叫那些人的二十倍。聪明人会用心语。剩下的工夫就是其他了。想是这样想,不知有没有这一天。

男人没法琢磨,你也一样。兄长也一样。

你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这让我感动。老家的人说起了老家,就是最大的安慰,最大的信任。也就因为这样,我不想再听别人讲故事了。我一句都听不下去。我慢慢害怕了,知道自己弄到最后,毁和成都在你的手上。

这句话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怕一说出来会吓跑你。

彻底交付自己的日子还要等到后来。哪一天才是后来?我满头白发的时候?

要不是那一夜的到来,要不是那一场冲天大火,我还会一直等下去、等下去。真是猝不及防啊,那场大火说来就来。它一烧起来大地也抖动了——这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喊破了嗓子也找不到你了。

7

你为我也为自己寻找和辨认家族和血脉,一心扑在那些古籍上。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的所有努力都不会白费。我认自己和你同族同脉,也就等于认了自己的命。你一次次给我讲老铁海峡的故事、孤竹与纪的故事,那时候啊,讲得我热血沸腾。

我知道这样的年头,人人忙于生计,再没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来路费心。太远了,自己的家族,他人的家族,管他呢。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这份耐心。记得书上说,许多时候,人还必须生活在遥远的时光里。星光也足够遥远的,可是没有星光就没有了一切,这个星球上什么都不会有了,我们脚下的泥土也不会有了。我现在总算多少明白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这么困惑,这么苦,原来也与血脉有关。另一个姓淳于的女人也在这座城市里,不过她早就不在人间了。她的故事好吓人,但愿我的命运能比她好一点点。书上说淳于属于一个不会苟且、难以屈服的种族。死亡的阴影在他们四周徘徊,像乌鸦一样,可他们就是不察不觉,仍然专注于一件事情。多么执拗的一种人。真可怕啊。

8

我的一个朋友,那个夏天与我一起参加了讲习班,像我一样坚持在那儿——只要是你的课她必定去听。她赞同你、信赖你。可是后来她对我说:“我就听不得‘葡萄园葡萄园’——又是葡萄园!”我问她怎么了?她皱着眉头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去过那片园子。我只将它想象成一片沙漠中的绿洲,这就够了。那些焦渴的人当然要向往绿洲。讨厌绿洲的人一定不会渴。

我不明白的是我的朋友,她为什么会如此厌烦?她怎么了?她不渴吗?

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可是她在拒绝一个从来就不曾了解的地方。这是她的自由。我也不了解,但我不会轻易埋怨。有时候人是会绝望的,绝望者没有理由在厌烦中跟随。我只是从心里盼望我的朋友能够幸福,心里亮堂堂的。我们都害怕无边的沙漠,一脚踏进去再也走不出来,那就完了。所以,要有绿洲。

它是我心中的绿色,它在我心中。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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