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囚室到死谷(第2/6页)
那个夜晚他回忆白天的事情,阵阵惊愕。奇怪的是,那些家伙不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不知道这些人读了那么多东西,竟然会借着某种机缘一下回返到野蛮时代。他记得自己回答之后,有人立刻藐视地撇起了嘴巴;有人于十二分的激愤中还想给他一巴掌。他们骂着。其中的一个激动万分,两个手指在他面前点划着,由于过分冲动和恼怒都变得口吃了。不过这副模样也说明对方非常真诚。“他手中可能有真理。”他刚想到了这句话,那个人就开口了,他是面向更多的人说:
“这个老东西死不交待他的罪、罪行。你们知道,外系里的一个女教师揭、揭发他,说打从她年轻的时候起,这个老家伙就在尾随她了。他曾经偷看过人家洗澡,还像狗一样嗅、嗅人家的乳罩……”
他的话刚落,旁边就是一阵喧哗。他们马上逼着他从头复述。他怎么也想不起。有人又给他提示。终于想起来了:说这话的肯定是那个胸脯扁平的女教师!他努力回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一次他去她那儿敲门——这都怪自己不好,那个年纪的梦啊——好不容易敲开了门,女教师原来正在洗头。她用手巾把长长的头发束起来。她那天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口那儿弄湿了一截。当时她说:“对不起,我在洗澡。”意思是开门迟了……只是这么一个过程而已。乳罩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用力地想,他们就一再催促。记起来了,大约还是那一次:女教师宿舍里搭了很多长长短短的衣服。由于搭衣服的铁丝很低,他站在那儿,晾洗的东西有时候就要碰他的脸,他正躲闪一条花裙子的时候,一转脸又被几个袋状物勒住了鼻子和额头。他伸手把它们取下来,将其重新挂到另一边去。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就是乳罩吧……
他把那一天的批斗、自己的回忆和交待仔细告诉了淳于云嘉。她吻着他,不停地哭。这一切对于曲来说都不难,因为身边有她。那些夜晚他紧紧地拥着她。云嘉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是曲想的实在是另一些问题。他缜密的头脑已经在剧烈运转。他在想:我所信奉的价值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它完全是虚假的。实践给了我最好的证明,除去那些过激的、尖刻的、不怀好意的恶攻之外,那么有一点也许真的是清晰明了和令人沉思的,那就是:他一生为之献身的这一切对于此时此地、对于他置身的这个世界毫无用处。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颤。了得!不过,各种各样的辱骂,举起的拳头,血和泪,一个又一个自杀者,可怕的叫嚣……这一切又把他唤回了很远的从前。真的,那是一个蛮荒时代。这几十年、上百年、几千年,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刷成了一片空白。文明的缺席。这儿的一切等于零。一切要从头开始,只能如此。他想着求学的日子,还有国外的苦读。他的所有努力真的就像手中的拐杖一样,一度只是某种标志和口实,是获取或诱惑的象征和凭借?一种事物实质上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它可以诱人,可以使人赏心悦目,让人欢呼激动,但最终还是要消失。无论多么炫目都要消失,就像消散的云气。只可惜,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从来感觉不到这一点……
那个夜晚他流着眼泪。很久没有流泪了。那个夜晚他为之泣哭的,是突然在他心中垮掉的巍峨碑石。那个夜晚他暗暗下了决心:剩下的时光里他将放弃一切无谓的劳作,转而寻找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可以作为联合全人类的基础。它可以受到各行各业、各个阶级,受到一切人的推崇和尊重。它会是什么?他在这个夜晚里宁可相信人们的指认:它仅仅存在于一些红色的书籍之中——那里面有真理,有人生的艺术,有真正的伦理学。在那里他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不被颠覆的价值。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获得再生。他多么兴奋,只有再生之后他才敢于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妻子。在黑夜里,他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可是接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并没有留给他充裕的时光。他寻找的机会也许一去不再复返。他刚刚醒悟并准备尝试时,就进了干校,后来又被拖到了一个小屋子里。他要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折磨、审问。有人拍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问他的学生时期、特别是国外求学那一段历史。那些可怕的罪名,足以毁灭他一万次的罪名,都堆积到了身上。而且这场磨难很快牵扯到了他的学生、他的爱妻。最后可怜的路吟,那个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掉了一生的路吟也牵进来了。他和自己的弟子都没有被宣判,却糊糊涂涂进了劳改农场。不过打从进了干校的那一天他就认为,适当的体力劳动还是有助于健康思维的;而且,当一个人的思想即将腐朽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艰难困苦的劳作——它的治疗功用。它可以使一个人在这种频繁动作之间感悟和奋发,还可以用汗水洗刷身上的罪孽。那种忏悔就在劳其筋骨的一天又一天的汗水之中发生。也许自己的罪孽太深了,他要经受的是比想象还要多出十倍的沉重折磨、损坏、侮辱。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但他并不惧怕,而是准备把一切都接受下来。那个时刻他多么真诚,他的决心丝毫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差,甚至比那些激进的、动不动就因冲动而挥拳动脚的年轻人还要赤诚。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奏效。他渐渐明白这一切来得太晚,下药又太猛,以至于远远突破了他所能接受下来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即将在求生求智之路上画一个句号。
而今又陷入了绝望的时刻:当他从一种“囚室”来到另一种“囚室”的时候,他才发觉走到了多么尴尬的地方。有人竟然在这个农场重新设置了与原来相同的“囚室”——他的自投罗网却完全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与子,为了换来一口喘息……也许蓝玉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深深留恋着原来的“囚室”。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人竟能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把他重新拖回那一段虚幻之中。这个人完全搞错了。这个人还年轻,是一个邪恶的、野心勃勃的名利客。他根本不了解生活,不明白时光不能倒转的原理:原有的价值体系正在纷纷崩溃,我们大家都开始了一场重新寻找。我们都在拷问生活,就像拷问一个赤裸裸的犯人一样,鞭打,烙刑,粗暴的踢踏。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我们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和技法,其目的就为了挤出一点真谛。谁说为了达到最高的目标不可以动用暴力?完全可以。你看暴力创造了多么辉煌的奇迹。我,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作出了小小牺牲的个体,如此而已,一粒尘埃而已。在巨大的辉煌面前,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己的损失简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