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可是今天回顾一下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对的:我怎么能够否认,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寻篝火之夜不是一种激情呢?
这天中午时分终于登上了鼋山的分水岭。每次踏上这个高点的时刻总有一些异样的感觉。站在这儿向北望去,看到熟悉的谷地和河流,看着上一个雨季在河谷里留下的痕迹,一种异常复杂的滋味就会泛上心头。你会在心里盘算离开了这里多久。如今这里正以它自己的节奏和速度改变着什么,而且从未停息。芦青河、界河这些有名的河流就从这里发育—— 一开始有无数细小水流缓缓向北,它们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拢,两旁的林木和水草相当茂密。站在分水岭看鼋山山脉,一直可以望到很远——所有在阳光下变换颜色的山岭、那些黑苍苍的树木以及凸起的山峰上裸露的黄色和青色岩石、在阳光下闪着明亮光点的石英斑,都让人觉得那么亲切和神奇。山脉一直向西蜿蜒,它在那里将与另一道山脉——砧山山脉交汇。砧山山脉的西边就是那座举世闻名的金矿了。
金矿矿脉一直延伸到砧山主峰附近,所以这些年来那里的开采已经搞得轰轰烈烈。随着对黄金的迷恋,一场真正的掠夺开始了。那些惊心动魄的、痴癫和疯狂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一片大山里。
随着往前,顺着河谷刚刚开凿的山路上涌出了许多车辆和人流。这比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已是中午时分了,赶路的人没有一个停下来吃东西,而是一直向前。我随上这些人流,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这样直到下山的半坡才知道,在山左五六华里的地方有一条新辟的大路——四面八方的人都汇到了大路上。我知道这么多的人都是来自山隙的那些数不清的小小村庄。大山里的所有村庄都小得可怜,有的不过是三五户簇在一块儿。他们看上去只是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可是突然间一个早晨或者晚上,这些人会借某个由头、因为某一种原因汇集起来,汇成眼前的人流……这很像山岭阴坡上那几条大河的形成:一开始是涓涓细流,是散落在沟汊谷底的小溪,它们一齐随着一个大势汇拢而去——终于在某一天变得势不可挡,浩浩荡荡,成为一条名闻遐迩的季节河。
是河流改变了山地,造出了平原。
我汇入了人流。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热汗涔涔,兴致特别高的小老头一边走一边颤动着扁担打量我。我觉得他一定是特别累了,就说要替他挑一段路。他马上谢绝了。我问:这么多的人都是到哪里去的?老头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开‘交流大会’去呀!”
“到哪里开‘交流大会’?到县城吗?这里离城里很远哪。”
我知道去县城该走另一个方向;而从这儿往北,到我熟悉的那个海边小城也足足有几百里。从人流的走势上看,这显然是去参加一个非常盛大的集市。正在疑惑时,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到大河套子里去呀!”
我还是不太明白,但没有再问。可是走了一个多钟头我终于看到了一大奇观:在一个干涸的大沙河里有黑压压的一片人。那里停着各种各样的车辆,还有呼啦啦飘动的一些旗帜。那儿现在已经聚集起足足有好几万人。我惊呆了。
有人告诉:这个大沙河里汇集起来的人不仅有本县的,还有周围三四个县的人。这种大会每年都要开几次,渐渐声名远播。结果近一二年来河套子里还迎来了隔海相望的那个城市的人。至于那个海滨小城的布贩子、木柴商、服装和电器厂家,就来得更多了。不用说这里的成交额一定大得吓人。
我急匆匆地赶过去。
我发现在这个交流大会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买卖。在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河套子里,吆喝声震人耳膜,各种各样的交易在路上、在商品的移动中就已经开始了。来这儿的人都是五花八门的、各式各样的。有的姑娘浓妆艳抹,打扮怪异;有的男子留了奇怪的发型,描着眉毛戴着耳环,还叼着雪茄……敞篷车上堆满了蔬菜、布匹、自行车,还有录放机之类的家用电器。那些戴着金戒指的家伙站在车后斗上吆吆喝喝,像分发传单一样向下兜售着鸭绒服、乳罩、内衣、雨伞,和不知什么年头出产的老式军靴。
离我不远处有一个脖颈上挂了大木箱的贼头贼脑的人。这个人好像害着很重的肝病,面色蜡黄皮包骨头,让人觉得已经气息奄奄了。可是他吆喝的嗓门却是出奇地大,原来木箱子里装满了手表。我走过去一看,电子表、自动机械表、那些在电视上不断打出广告的名牌手表在这里一应俱全。价格浮动的余地很大,他要二百元,顾客经过讨价还价,结果只花四十块就可以到手。
河套子里各种场地标划清楚,粮市、木柴市,还有饮食区——连成一片的白布篷下是翻滚的油锅,是屠宰场。他们直接从交流会场收购一些牲畜,然后当场宰杀下锅。那凄惨的叫声让人心惊肉跳。一些戴着镀金耳环的姑娘手里拿着炸油糕,兴高采烈、满面欢欣,一边走一边吃,迎着每一个男性微笑。我亲眼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把油滋滋的手按在一个小伙子雪白的衬衫上,两人不长时间就当众搂抱亲吻——旁边没有一个人驻足观看,大概人们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
大功率录音机发出“嗡咚嗡咚”的响声,一个卷毛小伙子扛着一根木头,竟然在这音乐声里一边扭动一边往前走,正合节拍。这个小伙子走过身旁时,我看到他长了一双羊眼……在人喧马叫的地方竟然还有席子搭起的照相馆,它的四周到处都有放大的女性照片——这些女性一律大眼大嘴、牙齿凸出、发出媚笑。有一幅照片跟前围了好几个人,我看了看,原来照片上的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裙,一对乳房和下体都清晰可辨。反正所有悬挂出来的彩色照片都有点惊世骇俗。门口一个拿着扬声器、戴着卷毛黑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断地吆喝,招徕顾客。一个老太太手扯一个姑娘的手往这儿走,他赶紧把扬声器转过去说:
“照个吧,照个吧,进口胶卷儿电脑制作,随便换头、换胳膊腿儿……”
这听起来多么吓人。可那个姑娘已经习以为常,在叫喊声里不慌不忙伸长了脖子去看挂出的那些样板照。老太太用力揪一下她的手,眼角耷着说:“咱不照这些鳖玩艺儿!”
拿扬声器的人不仅要招徕顾客,还要把一些黑白和彩色的半裸或全裸的女人照片卖出去。他对我伸出一张照片说:“伙计,买一个吧,一块五一张,酸溜溜的小娘们儿,保你一搭眼就酥,跟她亲嘴儿又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