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故地(第2/4页)
我站起来时,它们跳腾着呼啦啦蹿出了空荡荡的屋子。我四处看着。后来我在角落里竟然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它只有半尺长,看得出它是从园艺场或者附近村里跑出的一只小猫。我凭经验得知,家猫是不会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块儿的。可能这就是它留下来的原因。它在这个角落里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刚才那群野物为什么没有伤害它?可见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动物。小猫皮毛脏臭,瘦骨嶙嶙,它大概饿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汉差不多。
我把它捧到手里,它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呀呀叫,还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赶紧从锅灶里盛出一点残粥。小家伙马上伸出舌头舔起来。它吃东西的声音那么甜美。我在角落里给它整了软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儿。我又躺在了炕上。刚闭上眼睛没有多久,觉得脸旁有什么在拱动,伸手一摸,又是那只小猫。我把它搂在怀里继续睡去。它甜蜜的鼾声在黎明时分打得更响。
我不再孤单了。
2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只小猫放在了身上。它如果愿意,我会一直携带着它。靠近大海这一带过去满是绿色,那时从上面走过,双脚一直要踏在草棵上,还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间绕来绕去。可现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盖了。只要是灌木没有连根拔起的地方,一个沙丘就会逐渐形成,最后连高达十余米的树木也只露出一个小小的梢头。有时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顶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连到蚬子湾。那里黑乎乎一片,翻滚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动着,显得特别白。没有一个渔人,岸上冷冷清清。
这就是蚬子湾!父亲从南山归来后,有一段时间就在蚬子湾打鱼采螺。那时这里是多么热闹的地方,打鱼的人和四处涌来的鱼贩子站满了一片沙滩,火把通宵燃着,海上老大的粗嗓门人人惧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蚬子湾不仅死寂,而且已经变得脏乱不堪。造纸厂排泄出来的碱水和各种屑末覆盖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碱性的水浪飞溅起来,简直像肥皂沫一样黏稠,堆积起来像一道道雪岭。海浪不断把一些原油凝块推上来,一不小心沾在脚上就很难揩掉。记得前些年走在这里,时不时发现被海浪推上来的鱼和螺,可现在已经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这里大概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一个海湾。一切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无法提防。仅仅是五六年前,这里的海水还是蓝的,沙滩上一眼望去还是郁郁葱葱;往西十几华里就是芦青河入海口,那里有一个更美的蓝色河湾:河湾上总是盘旋着成群的水鸟,一些手持旋网、足蹬长筒胶靴的渔人在水缘上走来走去……如果前推几十年,那么这里则是高大蓊郁的林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据老人讲有狼、狍子,甚至还有银狐和梅花鹿。当年这里也是那支有名的队伍活动的地方,他们当中产生过真正的英雄。如今不仅丛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动在这片沦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恶棍。
我不能不想起父亲和外祖父——黄科长交给我的那篇《游击考》就写了很多这一带的事情。这儿就是一部传奇的滋生之地了,谁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断涌起雪白的碱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个极为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从蚬子湾回返时,原想直接顺着芦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的两脚正不由自主地迈向另一个方向——后来终于明白是在寻那棵大李子树。我惊讶地收住了脚步——因为我知道前边什么也没有了,那里所处的位置正好是矿区最先扩大开采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凉的水洼,已经杂草丛生惨不忍睹了……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里?究竟要寻找什么?故园毁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赶来,难道就为了面对这满目苍凉,让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把人弄得浑身凉彻吗?我好像只为了印证一个事实:我的出生地、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贫如洗,她再也无力收留我了,尽管我是她流落他乡的儿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头顶上再没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链正把我锁住/我踟蹰,挣脱,想确定一个方向/何处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泪/我向苍茫之夜伸出讨要的茶缸/里面落下了寒鸦脱下的羽毛和/贝壳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们一块儿装进背囊……
我想到那个园艺场的留守处去打听一些熟人,后来又打消了念头。好像如今全都没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丧疲惫的面孔,那只会使我更加难过。还是让我自己一路向南吧。
再到哪里去呢?我问着自己,直到一切渐渐变得清晰:到南部山区去,去那里寻找庄周。而且这一路正好可以路过罗镇——罗镇里有“飞脚”的故事。
如果我真的踏到了那根隐秘之弦,就会听到它震耳欲聋的鸣响。
3
罗镇是整个平原上一枚闪亮的珠子。它与那个著名的海滨小城遥遥相对,算得上一处重镇。在这几十年的历史上,关于罗镇的传说太多了,那些惊奇险怪的故事多得不可胜数。多少陈迹都隐入了历史的烟尘,可是罗镇依然不能让人遗忘。它今天还像当年一样混乱繁荣斑驳陆离,好像一定要在新的闹剧中扮演一个角色。
罗镇的名字在《游击考》中不断出现,显而易见当年那个黄科长就是以罗镇为中心展开活动的。他的出生地就在离罗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村落,从那儿开始了他的“放牧生涯”——直到所谓的“学医大事记”阶段,才算正式走入了罗镇。我估计他就是在学医的时候接近了罗镇的首富:那个有名的“革命士绅”。要了解罗镇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对那个大家族的考察。我听外祖母和母亲说过,大家族里的好几代人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同一座大宅院里出过满清的高官、国民政府的要员,还有声名显赫的革命者。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主宰深宅大院的那个老人死了,从外面大城市回来的少爷身居罗镇,成为多种政治势力的争夺对象。他在罗镇和海滨小城投资兴办了很多公益事业,一时传为美谈。这个人与外祖父交往颇多,他们彼此钦敬。我相信,如果黄科长就是那个所谓的“飞脚”,那么前后情节也当成立。因为他可以沿着这条线索把触角伸到海滨小城,从而结交我的外祖父。罗镇这个家族与外祖父城里的大宅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外祖父一家在三四十年代已开始衰落,而这个大院却一直兴盛发展。它除了在远近几个大城市有商业经营之外,在山区和平原上还拥有好多土地。而外祖父一家早在上个世纪初就放弃了土地经营,而转向设立钱庄、兴办民族工业。罗镇大家族的后人参加革命已经是很晚的事情了,其后人在两个敌对的政府里都有高官,名字也都同样的响亮,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罗镇人不知该憎恨他们还是敬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