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遇(第2/5页)
“俺捡了一把锡壶,想把它卖掉……”
“咳,这才能卖几个钱哪,都破了。”
庄周没有吭声,进了里间屋。小屋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一个大土炕,一些很陈旧的柜子,还有两三个大陶缸。屋子里没有别人,屋顶的草被熏得油黑油黑。墙壁上没有抹白灰,而是用旧报纸随便糊了糊。墙上还贴了一些隔年挂历,挂历上大半是些缺衣少衫的女人。他看着,觉得这些女人尽管有些疯浪和浅薄,但她们露出的肌肤还是楚楚动人。他在心里说一句:“多好的东西呀!”
刚躺下,老人走过来指指墙壁说:“这都是俺那娃儿贴出来的。”
这让他知道她有个儿子。
老人说:“他这会儿就在南山打工。他在那里淘金、开矿,隔些日子回来一次,带回一点钱。他爸死了,就俺娘儿俩过活了。”
老人把炕收拾了一下,说那是她儿子回来睡的。“弄得真脏哩。”她让庄周先歇,然后就动手去做饭了。她烧了一点米汤,蒸了干粮和咸菜。庄周喝完热粥又吃了一点咸菜。
老人把炕烧得暖烘烘的。不知为什么,他总想流泪。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在游荡的旅途上多少次投宿农户,也常睡这种热炕;可是今晚面对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这与他时不时涌出的那种被遗弃感混淆一起,让其不能忍受。他背过身去,不想让老人在烛光下发现晶亮的眼角……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泣哭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双手颤抖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如果你说自己是个冷漠的男人/那还为时过早……
他的双手蒙住了脸。他记起了一些歌颂玩世不恭的男人和女人的诗章。它们太多了。是的,不必寻找,到处都是。有的人干什么都无所谓。地球就像一座草屋,说不定明天就会坍塌。可是人心呢?它们又将存放在哪里?破烂不堪的大地也要有个心的居所啊……我们太贫穷了,我们简直一无所有。可是我们的心还是那么执拗,它仍然坚硬得像块顽石哩。
老人摸摸热炕说:“你困了,早点歇息吧。”然后就回自己的西间屋去了。
庄周躺在炕上,这热炕炙得他凉透的身子骨又温暖起来。多么好的夜晚啊。这一夜里我又有福了。这夜色的山谷埋藏了多少奇怪的、让人的一生只可以遇到一次的美妙和神秘。你刚刚感受了冰冷的逃亡,你刚刚还在绝望之路上挣扎,可是一转眼你又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谁说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你看看这个夜晚吧,母亲刚刚离去,刚刚离去……他伸展着身子,后来又幸福地蜷起。他自我娇惯地用双手抱住躯体。他突然想起自己四十多岁了,已经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了。刚才母亲的声音还响彻耳边,她在说:“你这个孩子……”
庄周的嘴唇伏在了被子上,像在用力亲吻。他发出了“哦哦”的声音。我啊,我能做点什么?为这样的老人,在这样的山谷,我能做点什么?我寒碜而又贫穷,真像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这个夜晚他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羞愧。这神秘的夜晚啊!茫然四顾,全是夜色、夜的声息。他闭上眼睛就能感到那茫茫的、遥无尽头的一片混沌。“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他在心中描绘着大诗人屈原的形象,浮现了一个脸上打皱的奇怪而倔犟的老人。嗯,屈原就是这个样子。他想把这个想象的诗神供在心中。“何为诗神?惟有屈原!”他记得有些城里人用一种半通不通的、稚气可怕的伦理学去贬低诗神。这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那些人;想了想,他认为那些人像“吃屎的娃娃”。他明白一个人坐在家里就可以找到杜甫和李白,找到岳飞和辛弃疾;可是如果不走到田野上,不敢做一个落魄鬼,就不可能找到心中的诗神。一想到屈原就要想到歌,如同一想到黑夜就会想到混沌一样。而一旦想到歌,他就要想到那个居在海边的老宁:这个人还推崇法国诗人瓦雷里呢!一个读不懂法语的人如何迷上了瓦雷里?看来语言的阻障也挡不住天才的万丈光芒。他至今还记得老宁说过的另一句话:“艾略特总没有错……”
庄周在这个夜晚问自己:他怎么就“没有错”呢?
问不出,又想夜色,想母亲。母亲哪,我要为您编织一首最好的歌。我要把关于您的歌携向远方,它将是我的护身符……庄周觉得今夜他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了,就这样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夜晚染得多么浓黑,反正他后来是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给惊醒了。小小的院门一下又一下被拍打,让人胆战心惊。庄周一下从炕上弹跳起来,紧紧裹着被子。他听见老人在西间屋里划亮了火柴点灯,接着端灯走到了中间。
庄周不知是冻还是害怕,哆嗦着嘴唇小声问:
“老妈妈,怎么回事?”
老人面容安详,尽管屋里没有风,她还是习惯地用手挡住灯苗。她对庄周说:
“不要紧,你躺着吧,这是查夜的民兵。”
庄周更紧张了:“为什么查夜?”
“隔三差五,上村的民兵就要到这儿查夜。因为上面布置下来,说要提防坏人从外面流窜过来……”
庄周明白了。他在心里骂:见鬼!
敲门声一阵响似一阵。
庄周把灯火从老人手里接过,放到了灶台上。他一动不动地瞅着老人。老人后退了一步。他把头伏到了老人肩膀上,他们这样靠在了一块儿。
“你这孩子,大半是犯了事的人吧?”
庄周松开老人,点点头:“老妈妈,不知你信不信,我背了个大冤屈!”
老人一声不吭。她看看他,又看看夜色。犹豫了一小会儿,庄周身上都出汗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开始呼喊了。老人端着油灯,一手扯着他,走到最东面的半间屋里。原来那里有一个大紫穗槐囤子。她把盖子揭开,里面空空的。她让他藏进去,然后又合了盖子,往上边丢了几件破衣服。
老人到他睡过的炕上去了,然后拖拖拉拉往外走、开屋门,喊着:“谁呀?”
她又去开院门了。
3
庄周不知道那些搜索者的目标是否包括自己;如果包括,如果仍在追逐与“西瓜案”有关的逃亡者,那么他们究竟是以那张通缉告示为准还是有了更新的了解?一切他都不甚清楚。如果他那帮流浪朋友被捕并准确地描绘出他的形象,那就很危险了。由此他又想到了乔装改换,觉得只有这样才不失为一个聪明办法。但后来又想,他所能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丢掉一个流浪汉的全部外在特征——理发、换衣服;不过这一来又靠近了他那个衣冠楚楚的照片上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