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叹息(第5/7页)

“天哪,说起来没有人信,五百五十块!”

他琢磨这么多的钱怎么办?揣在衣兜里?不保险;藏在头发里?那当然也不行。路上遇到强盗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想得好累。后来,他决定把这五百五十元分成几沓,一沓放在靴子里,另一沓藏在短裤里,然后用一根草梗捆住。剩下的一沓最少,他就把它们装在了内衣口袋里。就这样,他才撒开丫子往前赶。走在路上,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明白了,所有的力气都使尽了,所有的力气都变成了这五百五十张票子啦!不过他还是高兴。他哩哩啦啦地唱着,登上高高的河堤往前走。他像一个胜利归来的将军,差不多完全忘掉了会遇到什么凶险。就这样走着、走着……

第二天,他翻过了最高的一座山,开始跨过鼋山的分水线,往北麓走去了。走在一条小河边上,他看到一个人蹲在那儿,很专注的样子。他觉得很奇怪。过去他遇到人总是绕开,而这一回他心里高兴,就迎着他走去。原来那个人在钓鱼。他身边一条鱼也没有,可是他仍然在那里钓着。天色将晚,四周再无一人,他觉得孬好也是一个伴儿,就蹲在那人的旁边搭讪着。那个人不吭声,脸色铁青。庄周说:“伙计,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捣弄这东西?”

那人瞥瞥他,勉强一笑说:“馋了。”

庄周觉得有趣。他就看着他钓鱼。他想亲眼看他怎样把一条鱼从水里拽出来。可是这会儿那个人就问了:

“你做什么去?从哪里急匆匆赶回来?你该不是在那边打工发了大财吧?”

庄周拍拍胸脯说:“你算看出来了,咱就是在那里打工的人。不过发财嘛,可谈不上,做得不久嘛……”

谁知他这话刚刚说完,那个钓鱼的人就把钓竿从水里拽出来。他一看奇怪得很,那线绳上根本就没有拴钩子。怪!他立刻想到了“姜太公钓鱼”的故事。

“嘿嘿!”他望着那个脸色铁青的人一个劲地笑,而那个人却把长长的钓鱼竿像旗杆一样抱在怀里。他钓竿的尖顶上还绑了一朵鲜红的苘缨。这苘缨在高空里晃动了几下,只一会儿,旁边就传来了刷啦刷啦的脚步声。庄周一看,有四五个人从茅草棵里蹿出,有的一露脸就张大了两手。

他大喊一声:“不好!”撒腿就跑。就在他刚刚挪动脚步的时候,那个钓鱼的人一下子伸出绊子把他给撂倒了。他的嘴巴磕在了地上,磕出了血。

“妈呀,匪徒!”他喊着爬起,刚想跑,那几个人上来把他按住了。

“慌什么伙计?”钓鱼的人说,“你自己凑上来的,不是吗?”

庄周说:“我瞎了眼!”

“哪能这么说?”钓鱼人和颜悦色,“伙计们凑到一块儿,互相帮忙,你发了财,也不能眼瞅着别人受穷啊!见一面儿分一半儿,是不是?来来来,咱看看……”

庄周眼看急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他跺着脚:“就不!就不!”

那些人就把他按住。他给按得牢绷,一动也不能动。他们把内衣口袋里的一点钱掏走,又全身按按摸摸,说:“还有没?老实说。不老实,一拳把你捣死!”

庄周说:“没哩没哩,明人不说暗话,就这些,尽拿,尽拿。”

他们都站起来,拍拍手,连连叫着:“霉气哩,就这么点东西……”

庄周说:“没事了,我走了。”

庄周转身就走。可是也许他走得太轻松了,引起了别人的怀疑,几个人复又追赶过来,一下子把他按住。

庄周说:“还要怎么?还要怎么?”

那个年老的人重新在他身上搜起来,什么也没有搜到;刚要松手的时候,那个老人突然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下体。庄周大喊一声:“羞煞我也!”他想用这一声叫喊来蒙骗对方,谁知那个老者心里明白了,让人把住,“呼”地一下把他的裤子脱下,接着又把他的短裤给揪下来。那一沓钱也被取走了。

庄周发出了哭声。实际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流。他说:“哎呀我日你妈,好狠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呀……”他这样喊着,连自己也感到奇怪:在关键时刻怎么有那么多流浪语言脱口而出?最后他们总算把他放了……

就这样,庄周仍在心里庆幸。因为鞋底下还放了二百多块钱哩。他在心里赞扬起自己来:“妈呀,我真有心眼!”

……

撒开丫子跑啊,不歇气地跑啊,庄周一个劲在心里念叨:快!快!快回那个小屋呀,快去找她们娘儿俩呀。他这时候已经完全认定了母亲和女儿在那个小院里等他。他的眼窝湿了,一颗心噗噗跳。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地,他才明白做一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是多么痛苦,而一份有着有落的生活又是多么甜蜜。“跑啊跑啊,我这就奔回那个小院去……”

他翻过一道道丘陵,然后直奔那道河谷。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风一吹,顺着硬硬的衣领灌进去,一阵冰凉。

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道沟谷。他开始遇到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都在谷地一侧,从那三三两两散落在坡地上的房屋里走出,向这边指点着,吆喝说:“嗬,这个人一阵好跑!”他们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这时候庄周的衣服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它们在风中飘动;还有那长长的又脏又乱的头发,远远看去十分怪异。他们伸手指点着,有人还用双手做成喇叭向这边喊一声:

“喂,伙计,你怎么啦?”

庄周头也不回,充耳不闻,只在心里大声吆喝:“俺是野人庄周哩!”他不敢喊出声音,不敢把自己的名字报得山响。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他在淘金洞里、在路上,特别是天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静思默想的时刻,什么都忘记了,可他惟独记得那个在逃亡之路上遇到的姑娘。冉冉,为什么我一下子拥住了你再不放开?你又矮又小,温温吞吞,两只小手像猫爪搭在俺的肩上。你两眼又大又亮,看得人心慌。俺庄周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满山遍岭痴跑,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经过?怎么单单就迷上了你搂住了你?你挣呀脱呀,你往哪里跑?你忘记了这荒山野岭上,咱才是一路人。顺着这个念头往前想,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都有点合情合理、有滋有味。他觉得再大的苦楚也能够忍受,也不会抱怨。他甚至想:有一天,当那一场天大的误解把他罩住了,他真的成了那场凶杀案的要犯被擒住时,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都不会抱怨。他什么都会熬过去,因为他要一声连一声喊着冉冉的名字,那样就会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