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之间(第2/5页)

这一次他们真的分手了。曲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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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力回忆他所见到的那个皮扣是怎么做成的。实践了多次,没成。在山的慢坡上寻找野兔奔跑的印痕,就在野兔经过之地结了扣子。他记起那个老人下的皮扣是很奇特的,它是活的,很宽松,只要奔跑的兔子一沾上就会被勒住,而且越挣越紧。山上的兔子多极了,它们来回奔跑,在光秃的山坡踩上了一溜溜小路。曲真想转回去,跟那个石屋老人学几手,但还是忍住了。他记住了老人的话:一个人要死就自己去死。他明白与此对应的一句就是:一个人要活就好好活。是的,我正在设法。我都明白。

他在印满了兔蹄的路上结的几次皮扣都失败了。

大约是第五六天上,他终于听到了山坡上传来的尖利叫声。他的全身都抖,被这成功弄得不知所措。当他跑到那个兔子跟前,又有了另一种痛苦。兔子亮晶晶的眼睛,它的哀号,滚动挣扎……曲犹豫着,后来还是捡起石块击中了兔子。这是他第一次宰杀野物。

他进山来第一次吃上了香喷喷的兔肉。他不断回味着与那个老人的谈话,记起老人来自富豪人家——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人闹翻了。还有,他与自己的兄弟也合不到一起。那是一个真正可怕的老家伙。比起他来,自己还像一个刚醒世事的娃娃。是的,刚刚学会在莽野和大山里走路。那个人竟然能在大山里开凿出自己的一座石屋。显而易见,他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度过,接下去还要一个人老死在那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他自己的简单叙述,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磨难?曲明白那只是老人自己的事情。那个老人身上凝聚着可怕的人生。老人的决绝、坚毅,令人恐惧。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一生独处、面对荒野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这需要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曲反复琢磨,最后认定这种力量也同样只能是一种“爱力”。除此而外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人做得如此决绝。

这个夜晚他又在日记上写字了。后来只要有一点工夫,他就要记下一些什么。他甚至追记了去干校和劳改农场之前的生活。除了搞食物、记笔记,就是蜷在小窝棚里,一个人低一声高一声地说话。这里没有人。他要弄明白一人独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明白一个人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呼唤和被呼唤,是被一双目光若有若无的注视,是两个人的倾心交谈……他明白了:这种交谈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你啊,不知是否看到了我现在的模样:茂长的连鬓胡须,长一根短一根的白发,越来越硬的皱纹,还有,我亲手搭起的这个窝棚……多么好的窝棚啊,它虽然小,却是按照我们俩共同生活的需要搭起的。我在山里认了一个真正的兄长,他教给我怎样独处。他说:“你好不容易才变成了一个人,那么就一个人过下去吧。”他拒绝了与之相伴的恳求,心硬如铁。他把我重新赶回了一个人的世界。我明白了,他是让我一刻也不要忘记,让我永远把你珍藏心间。我想着你,记着你,与你紧紧相拥一起,我们俩就合成了一个人。你现在到底在哪?云嘉,云嘉!只有你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可是你到底在哪儿啊?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在哪儿?

还会有那个时刻、那一天吗?你将和我一块儿惊讶,惊讶一个老人的激动和狂想。那时候不需要原谅,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你会告诉我急切的盼望、你的爱、你的真心拥有。可是我不愿相信,我将怀疑自己……我把耳朵贴上皮肤,直到现在仍然感到了我们共同的生命。我感到了他在活动。病苦、胆怯、焦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说:“我不信,我不信这是真的。”天哪,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怪物。我好像比现在还要尴尬,那真像一个挂着鼻涕的长不大的孩子。你那么宽厚,能够容忍一切。你真的是一片土地,而我只是一棵草、一株树,是你身上发出的微不足道的一株嫩芽。我离开了你就是离开了土地。我一直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崖顶,随时都可能跌个粉身碎骨。只是我强忍着,揪住了,再不松手。我一个人坚持着。

我又记起了那沸动的人群,那举成一片的拳头,想起了你和我站在一块儿瑟瑟发抖的日子,那些倾泻而来、劈头盖脸的污声垢语。我在想:到底是他们疯狂了还是我们疯狂了?后来我坚信是他们疯狂了。我不敢走到他们中间。那个石屋里的老人原来是让我离开疯狂的人群,让我真正做到一人独处。是的,我正努力去做,我差不多做到了。

躺在这片小水湾旁,背后是孤零零的茅棚,就是这样。我们也有疯狂的时候。那一天你说:“老师,我害怕……我渴望……我什么也不懂!我真的什么也不懂!”你把我叫成了老师。是的,老师。可怜巴巴的老师,双手颤抖,满口疯话。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他渴望,他痴迷,汗水淋漓。云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极少抱怨。因为我明白,这巨大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是太多了、太过分了!该有更大的困苦和不能忍受的什么来平衡和抵消。不然的话,那就是老天爷的算术出了问题。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隐瞒了你,也许它会隐瞒一辈子。因为说出来对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爱上的是一个伪君子、一个大骗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犯,一个奸污傻女的卑鄙之徒。他用金钱堵住了受害人的嘴,逃过了人间的惩罚。比起这桩欺骗更大更深远的还有他的身份—— 一个徒有其名的“大专家”、“大学者”。是的,他似乎拥有这个身份所应具备的一切,比如留学经历、西装革履、拐杖、一点怪癖、几本小书、几句惊人之语……是这些。其实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什么真正惊人的创见,也没有任何尖利危险的倡议,更没有奋不顾身的冲撞。说白了,他不是鹰,连捞点小鱼小虾的水鸟都配不上,只不过是和平鸽而已;有时候,只要机会合适,他说不定还会尝试着去做一只八哥或鹦鹉呢。一个“名流”和“大学者”所需要的“概念”,在他这儿是完成了的,于是也就轻而易举地蒙骗了你,进而蒙骗了更多的人——他们真的煞有介事地对其大动干戈,甚至不顾成本地大规模围剿起来。而他在干校和农场遇到的许多人,他们甚至更加不如呢——这些人差不多个个平庸、个个无害——官家对他们这样干真是划不来,这样干,只能说是疯了……我深夜里总觉得自己有罪,我的伪装和骗术得以成功,才吸引了这么多的官家疯子,浪费了国家那么多的资源……后来,尽管这种惩罚的机会来了,但它比起我已经获取的东西、难言的巨大幸福,还仍然显得微不足道。比如眼下,在这片大山脚下我苦吗?饥饿、寒冷、孤单,都围上了我。可是它们却不知我心里装下了什么。我依靠你的目光就可以把一切赶跑,它们不知我这个皱巴巴的老头身上蓄满了怎样的一种力量。是的,你多少次惊异于我的力量。你曾经问:你心里为什么装下了那么多东西?后来你还惊异于别的,你认为像一个手持拐杖、走路慢慢腾腾的老人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今天让我来告诉你,我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才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们曾一次又一次地讨论:是的,它的名字叫“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