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分别(第2/4页)
2
这些天她一直是泣哭,夜不能寐。她在大口喘息的间隙里还要泣哭,仍然忘不了原来的请求:领她到远处去,越远越好——离开这座大山……她说随便流浪到哪里都成,只要不再看到这片大山……
“大哥,你可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呀……”
我说一定领她走出险境,直到把她送回家去。
“你能留下吗?”
“你回家后我也要回了。”
“你回哪儿?”
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向她讲出,告诉她:我是到山里来找一位好朋友的。他到处流浪,现在正到处逃脱,因为他面临了很大的危险。听人说他流浪到了这片大山里打工,我就赶来了,结果我扑了个空……我还要去找他。
“你从哪儿来?”
“从很远的地方,从城里来。”
“你是城里人吗?”
“是的,我的妻子和孩子正盼我回去呢。我在大山里受的折磨谁也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她张大嘴巴,一直望着我。她又退开几步端量我:“天哪!你在说谎,这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可你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告诉她,是的,我没有骗人。她又哭了,哭着倚在我的身上……
你牵挂的黎明之帆悬起时/山谷的歌声一点点隐去/午夜露滴把它洗亮了/那是桉树叶下的两颗星星/你唱着拥有与失落,贫穷与富足/恭候第一缕阳光/等待它照亮身旁的花岗岩……
“大哥,大哥!”
我在她耳边哈气似的吟哦:“……用沉积的炭泥染成的夜色/挟带了无数颗种子/萱草花沿着你的发际往上/吐出苞蕾,根须吸引唾液/它守护大地和山峦/谁也毁不掉它的姿容……”
她在这吟哦中把脸颊贴在我的脸上,双手紧紧缚在我的颈上,嘴唇不停地寻找。她呼唤着,说再也不愿走出这片大山了,不愿在阳光下去见乡亲和……和那条把她引出故乡的小路。我鼓励她,摇动她的肩膀:“你怎么这么没志气?你要抬起头来,你会挺过来!你怎么了?你连好好活都不会吗?你连做个好姑娘都不敢吗?你该放声地笑一笑,跺一跺脚,回到家里把屋子打扫一遍,和妈妈一块儿,再把院子打扫干净,日子就从头过起来了。你怎么就不敢、不能、不愿?你多么漂亮,从里到外地漂亮,谁也别想毁坏你,除非是你自己。你是多么傻、多么不争气的一个姑娘!”
在我的不停摇动下,她不哭了。她开始镇定下来。后来她问:
“大哥,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我听下去。
“我最后悔的,就是哥哥死了,我还留在山里。”
“是啊,你那会儿应该赶紧逃开。”
“我当时糊涂了,只觉得哥哥不能白死,他们应该把钱给我。我真傻,真笨,不知道钱连石头和土块都不如……”
她抱着身子,有点冷了。我从背囊里取了一件衣服给她穿上。她这会儿真的被打扮成了一个男孩。为了赶路方便,我又揪些藤蔓把她的裤脚扎紧,把她的腰束上,这样她看上去活像一个小猎人。“瞧瞧,这个样子没人再敢欺负你!”
她的眼睛飞快动了一下,发出了动人的光彩。
我看着远处的山影在心中自语:人哪,为什么要默默地忍受?为什么要紧紧相依,亲吻不停?为什么要在舍生忘死的时刻里热烈亲吻?人哪,为什么要拥抱、生子?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奔跑逃离?为什么杀死了一匹又一匹食人兽,大地上却不断有豺狼和毒蛇生出来?时光又毁坏了多少美妙绝伦的歌声?你站在这个古老的山崖上,遥望一百年前那个纯洁的诗人。你怜悯他,却忘了怜悯自己……
“大哥,咱们走吧,走吧。”
我们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了鼋山山脊。站在这儿可以看到一道道河谷,看到水流怎样从山脊往下延伸,然后纳入一道道水汊,归拢于那两条有名的河流:芦青河与界河。芦青河的主干是逐渐形成的,它流向了东北方,在大约二十几华里之处折向西北。河谷右侧是高山,它们连绵起伏,最后凸起一道道高峰,那就是砧山山脉了。
整条河谷南部狭窄,北部渐渐开阔。乱石滩在阳光下闪亮,经过无数次洪水的冲刷,河床一再拓宽。它的上游有一部分干涸,露出了细白的沙洲。中游以下才能看到一大片闪亮的水湾,它好像静止不流。就是芦青河和界河,是这两条大河创造了一片平原,平原上才有了一个海边小城,有了大李子树的故事。我问加友:“你的家在哪儿?”
加友伸手指了指——那儿是芦青河中游,河的右侧。
3
这是河边极小的一个村子,顶多有六七十户人家,坐落在平原和丘陵地区的过渡带上。村子四周的土地很不平整,土质也不太好,是很早以前山洪冲下来的风化物,属于薄层粗骨棕壤性土,里面有捡不完的砾石,所以整个村子的作物只有红薯和花生。这里排水条件不好,虽然渠网交错密集。渠畔是一些瘦弱的柞树棵子。分布在河岸上的小屋矮矮的,像伏卧的地堡。
在离小村一百多米远的一个路口,加友站住了。她咬着嘴唇,怎么也不往前走了。我说:“走吧,回家去。”她仍然不动。后来她竟然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严厉吆喝几声她才站住。
“我不能回去,我没有脸回去,我怕村里人看见……”
这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我问:“你要等到天黑再回村吗?”
她点点头。可在这个地方等到太阳落山简直是一种煎熬。加友惶惶不安,焦躁、忧虑。太阳落得那么慢。无数的燕子在太阳落山的地方飞翔。有很多小飞虫在空中搅成一团,是它们吸引了燕子吗?天色变暗了一些,太阳还没有落下,它的光芒从砧山后面喷射出来。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从背囊里找出一顶长檐软帽给她戴上。加友高兴了。她戴上这个小帽子看去神气多了,也遮住了她的短发。她迎着我一笑。这次,我从她的笑容里感觉不到痛苦的影子。
我们进村了。沿着街巷一前一后走得很快,差不多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也可能她戴着帽子的形象,还有她身上的脏乱衣服,使人完全想不到这是本村的一个姑娘吧。
在一个低矮的小草屋前,她敲着门。一会儿,院里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咚咚跳,不知怎么,我这时像她一样紧张。里面响起一声问话:
“谁呀?”
加友哭了。她抽泣得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