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他给我讲了很多莱夷古国的事情,说:“你们登州海角那儿的‘思琳城’是古代辩士、方士的聚居地,当时那儿被称为‘百花齐放之城’呢。”他说这些时,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神采。

“就是你们那儿出过徐巿(福),还有淳于髡、淳于越等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可能还有……他们都是你的先人呢。”

我知道徐巿就是那个骗了秦始皇,率领三千童男童女逃到古日本的人。

他严肃起来:“真的,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那一天,我们开始像稷下学派那样,“谈天雕龙”了。也就是那个夜晚,我们正谈着,就听到了一阵拐杖声:咚咚,咚咚。拐杖声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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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紧站起来,路吟先我一步把门打开。啊,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个人很瘦,个子不高,手里是一根黑色的拐杖。他的两鬓有点白,额头稍微凸起。我马上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我们向你鞠了一躬。你赶紧阻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进屋后我才发现:你根本不是什么“老家伙”,因为你的步伐那么轻快,特别是那双眼睛——只有年轻人才有那么清澈的眼睛!

那一夜我失眠了。回忆着刚刚看到的导师,重温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因为一个人的来到,屋子里的一切全都改变了。你穿了一件浅色毛衣,开领处露出一件洁白的衬衫。周身上下没有一点灰尘,洁净到了极点。是的,一个如此洁净的人。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留在我心里的印象。

可是后来,我才发觉第一个印象有多么荒唐——其他方面我并没有记错,最不可理解的是你是一个多么不注重仪表的人,好像从来也不注意打扮自己;你穿了白色衬衫,但领口那儿已经有些脏了。还有,浅灰色套装也该洗了……第一面我为什么把你看成了一个洁净的、一尘不染的人呢?我想:这正是因为你有那样一副目光,它把其他的一切给遮住了。

我入校以后给大学老师回过一封信。那封信里我回避了最主要的话题。因为我一直在心里咀嚼那天他在嘈杂蛙鼓中提出的问题。我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老师那天淡淡的语气中所表述的是一个多么严峻的问题啊。我该好好琢磨一下了。我还没有考虑好呢。我并不想一口回绝,因为我似乎留恋着他身上的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有回绝。所以第一封信只随便谈了一些对这所学校的印象。

我告诉他:这里最可爱的是宽宽的校园大路以及路两旁那些挺拔的白杨。“这些白杨啊,”我写道,“简直让人喜欢得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久,我又开始给老师写第二封信了。这次谈的主要是你。我写道:你说错了,他不是一个“老家伙”。你以为他是一个“老家伙”,可能是别的缘故……这封信发走之后,我收到了他对我第一封信的回复。那信让人难忘的,是其中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无论你爱不爱我,最好还是不要把我全部忘掉;当然了,最好你还是能够爱我……”

多么质朴的老师啊,他这些话让我觉得亲切、实在,差一点就马上给他回一封信——我会在信上说:“我真的很想爱你哪!我正准备爱你哪!”那时候我觉得爱是一种很神圣、同时又是很切近的事情。我觉得爱是很容易发生的。我这人可能很容易就会爱上谁。也许我的爱原本就是错误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给老师写过这样两封信。他回我的第二封信来了:“希望你在最优秀的导师跟前好好学习,这期间没有极其特别的事情就不要来信了。我只想听到你成功的消息。”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我虽然觉得有点怪,但并没在意。因为这时我想得更多的是刚刚看到的那个人。

后来,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他大概从我的第二封信里一眼就感到了什么,那种敏感简直是很神奇的。他比我更早地感知了我将走向何方。是的,我今天回忆起来,好像自己那之前从来也没有爱过谁。我只是喜欢很多人,但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想自己对老师——那个满脸胡碴的人,充满了感激和喜欢,还有尊敬;可是我没有爱过他。我觉得爱对自己来说还很陌生。

那种很容易就会发生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啊!

但我知道爱上了你。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其中充满周折。就像攀登一座险峻的山峰,我已经跋涉了多久——当我明白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种跋涉,直到现在才接近峰顶的时候,又充满了感激和惶恐。这个时候我把一切都悄悄总结。我不愿说话。可能因为我倾诉衷肠的这些话语最后已经无人再听……从那时起我就笼罩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我的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这个世界。整天与你默默交谈;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再陌生。

在见到你之前,我已把有关你的文字咀嚼了一遍,可它们与我还是隔了一道屏障。只有现在,眼下,这些文字才变得滚烫活泼,它们开始有了体温和颜色,有了声音!这声音哪,急切、清晰,有时还带着轻微的难过……我竟然有好长时间没有弄明白你还是一位独身。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的目光全部收在一处,简直是目不斜视。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你的旁边是否有另一个人,他 (她) 与你是什么关系,等等。

第一次与你散步,听你说:“过了五十,老了。”我当时一句顽皮话脱口而出:“五十岁有什么了不起啊!”这一下让你站住了。你用拐杖捣着地,笑。我又接上一句:“如果我是你,老师,我早就把这个拐杖扔到沟里去了!”后来你真的把它举起来,好像在犹豫,好像在问:“扔掉吗?”

它终于没有扔掉。你当时只是抚摸了一下拐杖:“挺好的一根拐杖,是吧?还是让我带在身边吧。”

我更多的时间是和路吟在一起。我们一块儿查资料,编书。我们在图书馆和阅览室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我们灰头土脸从那些大书架后边钻出来,让人发笑:鼻子上抹了灰尘。路吟看着我笑,我看着他笑。

但更多时候,我们在一块儿一声不吭。这种沉默多少有点不对劲儿。我发现他连看也不看我。再后来他就病了,病得很重。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他病得更重了。你也来看过他,摸他滚烫的额头。你让我在床边多陪陪他。

那天晚上他烧得厉害,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医生给他打了最后一针,剩下的时间就该我陪他了。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去休息,换上系里的一位学生。记得第二天夜晚安静得一点嘈杂也没有。整个病房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他喊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发现他的目光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说:“啊,你!”他的手从被子下伸出,裸露着。我给他盖上。当我抓住他的手时,发现他一直打抖。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一直应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摇着头:“不,你没有,你不在那儿……”我不愿和他辩驳。他的头侧过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握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爱你和……我们的老师!”他的“爱”和“老师”之间有一个短短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