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他说完咧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生人听了会觉得奇怪,不过我早就熟悉这种歌唱。他吐字不清,或者原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词儿。他的歌哩哩啦啦,传递出一种少见的欢快和自由,还有深刻的忧伤。我记得在小时候,在我万分寂寞的日子里,就是这种歌声把我引诱出来,让我在荒滩上跟着他越跑越远,直跑上十里二十里。我追逐着这歌声,也追逐着自己的欢乐……他一路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全都离奇古怪。这会儿我想,如果每个人仅仅依靠自己的经历,那他知道的事情也就太少太少了。

歌声里闪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像梦一样模糊。无数的往事从眼前飞过,让人要用力地忍住什么……

我捏着酒杯,轻轻地呷酒。拐子四哥酒喝多了,什么都不顾了,一个劲儿唱下去。我发现他酣热的胸脯上是一片枣红色;他的裤子只是用一根布条胡乱系着。他赤着脚,裤脚已经破烂不堪。谁能想出很久以前他是一个身背短枪的英俊少年?他有漆黑的浓发,闪闪发亮的眸子,温柔的女性最乐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感受着异样的润滑……当年那个幸福的少年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坐在铺了半截苇席的土炕上,面对一盘炸煳了的萝卜丝激动不已。

拐子四哥正喝着,斑虎撞开门跑进来了。它对我十分友好,这时伸出像樱桃一样颜色的舌头,哈哈喘气,长久地注视着我。我心里琢磨: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你也会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可比小村街巷开阔多了。

万蕙取一些炸萝卜条抛起来,斑虎很容易地在半空里把它们接住,来不及咀嚼就咽下肚里了。我想到斑虎长这么胖,显然它的主人喂它很经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拐子四哥说万蕙在冬夜里就把这条狗唤上炕去,他们三个共同盖着一条破旧的被子。斑虎很老实,夜间把胖胖的四蹄蹬在万蕙的肚子上,让她嘻嘻笑。该起床的时候斑虎就用长长的鼻子把万蕙弄醒。万蕙那时眯着眼睛。拐子四哥一到了早晨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坐在炕上拍打着两个膝盖。他说万蕙要让斑虎碰过了脸才会懒洋洋地起来穿衣服,这时斑虎就随着拐子四哥跳下炕去……

斑虎极为懂事,比如它这会儿知道主人正在宴请客人,于是并不蹿上炕来,只乖乖地坐在下面。我发现它长得非常俊美,两只耳朵很神气地耸着,眼睛上方正好有两道黑色的花纹,就像男子长的那两道昂扬的眉毛。它的眼睫毛是酱红色,眼睛非常清明,那鼻梁给人十分坚硬的感觉,鼻头锃亮。栗黄色的皮毛上有着一朵朵黑灰色的斑点,这大概就是它名字的由来。这些斑点比底色要深得多,亮得多,简直像漆过一样。我想它正处在最健壮的年龄,没有任何疾病,全身都充满力量。它的四肢富有弹性,在原野上奔跑起来一定很壮观。斑虎太使我满意了,它会成为我的好伙伴。

天刚蒙蒙亮,我和四哥夫妇扛了枪,领着斑虎,带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走出屋来。我们要告别这个土屋了。对于四哥一家来说,这该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可我见四哥出门后,只随随便便地抓过门扣,“叭”地一下把门锁上。破败的门板不堪一击,如果有人要破门而入,那是很容易的。还有窗子上的几根木条,都要腐朽了,壮汉只要伸手一推就会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我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拐子四哥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我和万蕙也只得站住等他。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停了一瞬,我看到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红土,紧捏着走到土屋跟前,略一踌躇,就在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子,然后拍拍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

3

我们三个人,还有斑虎,一起住进了园子当心的破茅屋里。这第一夜就起风了,一阵阵风沙猛烈地抽打屋子北墙,打在屋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野物在远处嗥叫。它们在用力表达着什么。我知道任何野物都不是贪婪的,我毫不厌恶它们的呼号。海浪在风里发出怒吼。尽管这里离大海还有六七里之遥,可这午夜的狂涛就像直接拍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压倒了所有声息,使人担心海浪或许随时都能把一切吞没。这个忧虑当然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我知道还有海啸这回事儿。

我大睁着眼睛,一个人抵抗着失眠的痛苦。隔壁屋里住着四哥一家,还有斑虎。那一间屋就相当于他们过去的那座土屋。我想他们大概可以睡得香甜,因为他们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我觉得这与我听惯了的午夜里汽车火车的轰鸣声相去甚远。可能是刚刚开始的缘故,这里的午夜简直有点儿让人恐惧。我在这样的夜晚睡不着,就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那就是要赶紧在葡萄园边栽上防风林带。好在原来就有一片灌木,不过它被人不近情理地砍伐了,留下了很多茬子,它们在盛春抽出一些稚嫩的枝条。沙丘正悄悄地往南移动,用不了多久就会吞没我们的葡萄园。我知道园子要想保住,必须在四周特别是西部和北部发展灌木和乔木。我们要赶紧买高大的乔木苗,让它在这个春天里就扎根生芽。

最初的几个夜晚我没能睡好,但后来就是沉沉地入睡了。葡萄园里的工作量大得惊人,我们三个人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我们都知道,必须尽快地把旋进园内的沙子清除,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拔掉,然后再插上崭新的枝条。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四哥就嘟嘟囔囔:

“赶紧添置人手,赶快。”

于是后来只留下我和万蕙在园里劳动,他接连几天跑出去雇工。我对这事儿多少捏着一把汗,因为我觉得我们还没有这样的力量,雇来的人手要花去很多使费。如果是远处雇来的人,我们还要让他住下,与他朝夕相处。不过这里的活儿三个人可忙不过来,雇人是迟早的事儿,四哥是对的。我必须听从这位兄长,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了。

园子里只剩下我和万蕙的时候,我们常常沉默。万蕙也不愿说话。我几次想和她谈点儿什么,她总也不愿搭话。万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几乎谈不上温柔,而且一点儿也不好看。她的脸像一个圆圆的大南瓜,胖大,还多少有点儿扁平。我曾经在强烈的阳光下稍微细致地观察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微微呈现出一点儿灰蓝色,还是相当好看的。可惜她的眉毛过分浓重了些,虽然那是很好的两道眉毛。她的额头太窄,这额头不知怎么与自己的男人有点儿相似:凸出,并且也在四周生出了稍稍发红的毛发。他们的结合我认为是一个谜。因为我知道关于四哥的很多故事,那些故事真真假假,只让我觉得有趣极了。万蕙也是这些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