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密令(第2/3页)

以前打字员经常为原来的首长洗洗衣服晒晒被子什么的,现在仍然为沙做这些。沙与她没有一句工作之外的话,也从来不问她任何生活上的事情。而以前的首长闲下来会问起她的家里人、想不想家以及其他之类问题。沙总是在她一件接一件做着手里的活计时有些焦急和不耐烦,不停地看表。她给他打扫了床铺,将上面的草屑和掉下的扣子烟头之类拣起——她感到奇怪的是新的首长竟然如此邋遢,床铺上什么东西都有。当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做着时,沙就说:“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以后这床铺不需要你动了。”她“哦哦”应着,退了下去。但是她仍然要在首长忙过一天之后为他整理一下室内,就像以前一样,只要看到他开始在窗前抽烟、眉头舒开的时候,就知道应该把刚刚洗好的衣服什么的送进去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海边一带出奇的热,所有人都只能穿很少的衣服。警卫班的人有一半以上打赤膊,连着装一直比较严格的沙也不得不换上了短裤和一件小背心。打字员穿了一条花裙子,上身是浅紫色小碎花洋布衫。她记得这身衣装曾经让原来的首长好好夸奖了一番。她坐在打字机旁,沙在慢慢踱步,走过来走过去地口授,语流不畅。她发现他近来常常这样,仿佛有什么事情再也拿不定主意了。有一次她好像听到了沙在重重地喘息,人离得很近,因为他身上特有的那种烟味混合了男性的某种怪味变得十分浓烈。她这时候总是低着头。可是这一次的气味实在太呛人了,就稍稍抬了一下头——只一瞥就让她吓了一跳——她清清楚楚看到,或者说准确地意识到: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胸部,而且那目光已经穿越了薄薄的衣衫,刺得人发疼!她害怕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会看错,对这双阴阴的眼睛真是太熟悉了……她的身体不安地移动了一下,也许是侧了一下吧。也就在这时,沙恶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关,把头扭向了一边。接着他还是踱步,不过这时的踱步声变得沉重有力了,那简直是在跺脚。她一咝咝吸气,身上害怕得打颤。

就在第二天,沙像大病了一场,耷着眼皮,却是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以后除了打字这种必须的工作之外,她不能再进首长的房间了。她口吃起来,问那些换洗的衣服和其他一些日常杂务怎么办?沙垂着厚厚的眼皮说:“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改由警卫班长肩负起沙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务,两人的关系似乎也较前密切了许多。这位班长是一个脸色黝黑的粗壮汉子,平时不言不语,脾气多少有点儿像沙。他来自北方大山一带的贫苦之家,自小失去双亲,参加队伍后即把这里当成了家,把上级首长当成了父母,执行所有命令绝对分毫不差。

每次首长们开会争执时,警卫当中只有一个人可以靠近开会的屋子,这就是班长。他有时听到剧烈的争论手心就要冒汗,一直冒到会议结束。他发现每次散会后,沙的脸色都苍白极了,就像一张陈旧的糊窗纸似的,而且呼吸急促,需要立刻躺到炕上歇息。他赶紧为沙拧干一块热毛巾,为其敷上额头。他的手挨近了首长时,觉得这额头烫得像火一样。他害怕了。最激烈的会议之后,如果没有更要紧的事情,沙会一直躺在炕上,并且一整天里不起来吃饭。这会儿只有班长知道,首长躺在那儿,其实并没有休息,而是在深入思考更重要的问题。整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大事、未来的前途,都押在这个身躯瘦削单薄的人身上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有忍不住的怜惜和敬佩。

那个电报员姑娘有时要把一些急电送给首长,这就免不了要在首长休息的时候去那个房间。这会儿是班长最头疼的时候,因为他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该放行——尽管他自己不识字,可按规定他是不可以接触机要电报的,所以也就不能由他转交这张灰色的纸片。他每次都咬住牙关,一边放其进去,一边小心地倾听里面的动静,最害怕和担心的就是首长因为这种打扰而发怒。还好,每一次都算顺利,屋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异常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凌晨两点又来了急电,当她匆匆赶到门口时,班长实在为难了。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放行。他知道这个时候首长正在熟睡,首长已经忙了一整天外加多半夜。他侧耳听着,里面先是咳嗽,接着是几声“嗯嗯”。沉默了许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样大约过去了半个多小时甚至更长,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尽管是压得低低的,他浑身的毛发还是竖起来了。就像条件反射似的,他抓紧枪杆一低头就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一生都搞不明白——姑娘的脸侧向了一边,肩头一耸一耸;沙坐在床边,像肚子痛似的双手按住小腹,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呻吟……“首长,我……”沙头也不抬,向他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走吧。”他刚转身还没走上两步,沙又喊住了他:“你,把她也带走。以后,以后就由你亲自、把电文、送进来……”

3

就在一次长达三天的首长会议之后,一股敌军突然包围了驻地。好在当时正是初秋,荒滩上林木茂盛,警卫班在熟悉地形的老乡帮助下,迅速把首长们转移了出去。这次会议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尽管刚刚逃入沙丘灌木林中,惊魂未定,就在沙的主持下继续开起会来。这次野外会议发生了最激烈的辩论,沙的情绪无法控制,由于没有桌子可以拍得啪啪响,他就拍打面前的沙子,每一次挥手都要把一些沙子甩到半空,以至于有几次迷了其他首长的眼。大家不得不坐得分开一点儿。可是沙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一次次往前凑近,真正是咄咄逼人,将外语和骂人的粗语混杂一起,令人畏惧。争执实在激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后沙大口喘息着站起,望了望远处,又坐下来。大家都知道争执结束了——沙要行使“最后决定权”。果然如此。沙垂下厚厚的眼皮,从低哑的嗓子深处吐出几个字:“这样吧,不争了。”

各位首长离去后,警卫班开始寻找新的驻地。形势吃紧,这可能是一年来最糟糕的一段时间。前方战况十分不妙,纵队里不断传来最坏的消息,不是重要的指挥员牺牲,就是某个支队冒死突围的惨烈。海边荒原之大,竟然没有了首脑机关的立足之地。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河口附近的几间颓屋,这是前些年的渔人留下的,现在已经塌了大部。警卫班苦苦收拾了半天,这才勉强让沙等人住下。这个驻地可以得到较长时间的利用,因为这里地处河海交叉地带,大片的红梢河柳长得茂盛极了,一旦有什么情况,安全转移是十拿九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