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2页)

我要过四哥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起来。我好久没有喝这种瓜干酒了。这种酒呛得人直流眼泪。我央求四哥:

“唱支歌吧,就像过去在河边上一样……”

2

四哥两手按在窄窄的额头上,用力地抻理着那些皱纹。我记得他额头四周有些微微发红的绒毛,如今已经变白了。我又一次劝说:

“唱一支歌吧。”

四哥一条腿伸得很长,一条腿蜷着,看着密不透风的黑黢黢的葡萄园,终于唱了。与过去不同,他的歌就像没有牙齿的人唱出的一样,低沉而含混,就像用鼻子发出的哼呀声。在这种声音里,我和万蕙都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我相信,久而久之,万蕙早已能够听懂男人的歌了。我一直认为他的歌是唱给我们这片平原的,唱给丛林,唱给无边无际的海滩,唱给曲曲折折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海岸,唱给各种各样的野物,唱给这里黑漆漆的夜晚的……他的歌能把这里的露水弄得更加浓重,把暮雾压低。我在这歌声里看到玉米怎样一丝丝抽出红缨,花生怎样展开黄花,西瓜在沙土上打滚,葡萄藤一寸寸攀上架子。有什么东西在丛林里急急行走,它们追逐撕咬,发出吱吱的叫唤……四哥的歌没有开头儿也没有结尾。他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唱起来。后来他闭了嘴巴,伸手去摸身边的枪。这枪离火太近了,他把它移开,用蓑衣角包起来。他打了一声口哨,远处的斑虎开始往这儿奔跑了。一阵刷刷的声音,它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舔着锃亮的鼻头,闻一闻锅子的气味,贴着四哥的腿坐下,又转头在万蕙的脸上嗅一下。万蕙像服侍一个孩子似的给它拍掉毛上的灰尘,擦去身上的露水,还抹了抹它的嘴巴。

一会儿斑虎昂起头来,长长的鼻梁指向一个方向。它一动不动,又抿了抿舌头。我四下里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现。再后来我们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万蕙咕哝了一句。四哥用腿碰了她一下。我蹑手蹑脚走开,刚绕过一个架子就看到了鼓额。她蹲在黑影里,手里捏弄着一片葡萄叶。我小声问:

“睡不着吗?”

她点点头。

我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给她披上。一个瘦小的姑娘披着这么大的蓑衣有些可笑。她说:“我看见你今夜走出去、又回来了。”

我心里一动。原来这个小家伙在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苦命的孩子,不知该怎样迎视这对纯稚的目光。我想起了她的一家。我确信,从根儿上讲我也属于这个族里的人,属于千千万万这样的家庭。我懂得他们,他们也懂得我。我跟这样的家庭有着真正的血缘关系。鼓额甚至不识什么字,可是她读得懂我。她是这片平原上的草,血管里奔流着和我同样颜色、同样浓稠的液体……

3

和罗玲有过那场交谈之后,我一直想找一次肖潇。心里淤积的东西太多了。我想告诉她自己的迷惑和默想、我眼里的这个冰凉的秋天……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去了。

谁知一见面她就对我说:“……好多天了,我一直想跟你讲。现在不用了,因为罗玲说跟你谈过了……”

我马上明白她全都知道了,点点头。

“那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话题。真的。不过她已经狠狠责备了自己——她为这事儿难过得要命,有一天实在受不了,就来找我商量。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比我磊落也比我勇敢。她说自己早晚会找到你,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她没有食言。”

我听着。肖潇又说:“罗玲是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人。”

我想这一点她错了。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友心里装了更大的隐秘,因为对方正以明快爽朗以至于稍稍轻浮的外表,掩护着更大的心机和使命。

“刚开始的时候,她与肖明子还只是大姐姐和小弟弟的关系。她领他看电影,到河里海里游泳。肖明子可以随便进出她的宿舍。她喜欢这个大男孩儿,没法抵挡那份诱惑。她说有时要不停地在心里喊着,让一个人原谅。这个人是谁她也讲不清。她只是让那个人原谅、原谅——那个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是讲不清的一个人……”

当肖潇述说这些的时候,我渐渐平静下来。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结束。是的,它们既然来临了,我们就得悉数接受下来。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一直走到了一棵大李子树跟前。我倚在树上,在这儿耽搁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我和她刚刚认识:暮色把李子花映照得红红的,我和肖潇就沿着芦青河边走去,最后又折回来,找到了樱桃树、山楂树,最后来到了这棵硕大无比、开满银色花朵的李子树下……它还认识我们吗?几年过去了,我和她之间仍旧像许多年前一样,温暖,矜持。是的,大致如此。我抚摸着它粗糙的皮肤,久久凝望。大李子树默默不语……我紧紧地贴在了它的身上。今夜,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一种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