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诉(第2/2页)
我生硬地问:“为什么不能?”
“是啊,为什么?因为我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回,谁也不能重新再试一次——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也没有时间。我要急着赶路,到最想去的地方。也许我花上一辈子也赶不到那里,可还是要往那里赶——人这辈子都在拼着命往前追往前赶,不过去的地方不一样罢了。我和武早走不到一条路上,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是多么聪明的人!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在故意逼我?我知道你可怜自己的朋友,不过除了他,你对别人都不管不顾了吗?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最坏最放荡的人吗?”
“……”
她等着我的回答。我说不出。我心里百感纠结。她还要说什么,但我实在不能耽搁下去了。而且,我已经厌了。
匆匆奔向那个精神病院……一排排红砖平房掩映在绿得让人眩晕的青杨树丛下。我费力地打听,找武早和医生。医生告诉:这是一个奇怪的病人,与所有人都不同;他许多时候表现得比常人还要冷静,可他实在还是一个精神病人。
终于见到了武早。他果然十分冷静,像往常那样伸出两手拍拍我,让我坐下。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说:
“知道你要来,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哪儿也不去,因为我知道你会顺着那辆车的辙印找到我。”
我不去追究什么才是那辆车的“辙印”,只问他:“你感觉怎样?”
“很好。感觉很好。在这个春天里,‘密友中有一张难忘的面容……’”
我纠正他:“不,现在已是秋后了,天快凉了。”
“春天、秋天,对,‘有那么一个忧伤的日子……’”
我告诉他:“我刚刚见到象兰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吗?在哪儿?”
“正在你家里。她把那儿好好收拾了一番,如今变得干净了……”
“那我也要赶快回去!”
“不,你现在正住医院,还不能回去。她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洗过了,给你整理了东西……”
武早流出了眼泪,泪水顺着浓黑的胡碴流下来。
“老宁兄弟,你知道我多盼这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她。我要和她老在一起。我们的白头发要相挨着,要搀着她到你的园子里去玩……”
我听着,最后不由得有些气馁,拍拍他的胳膊:“别这样。是她毁了你,毁了一个天才——真的,你曾经是一个酿酒天才啊,你需要自己珍惜……”
武早气愤地噘着嘴巴,缓缓摇头:“你太不了解我了,宁伽。你不知道我怎样才能长进,怎样才能成为你说的那种‘天才’!你呀,哼……”
“……”我望着他,后悔刚才的莽撞。
“认识象兰以前,我是一个蠢极了的家伙,什么都搞不明白。我就那么傻乎乎地活着。后来我们相识了,我才一点点变得灵巧了,脑子里忽然什么都一清二楚了,红的,绿的,连颜色都比过去鲜亮了。我脑子里有一道阀门,是她给我伸手打开的。我觉得从此什么都有了意思,一切困难也都不在话下了——就在这段时间我搞出了几种名酒——严格来讲这是她的功劳!真的,没有她我就一事无成!可你怎么能说是她毁了我呢?我又算个什么?你再也不要讲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了,老宁好伙计!”
我怔怔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变得真诚而吓人。此刻他说的全是真话。从情感的逻辑上来看,他阐述的原理丝毫也不像一个精神病人。我甚至觉得他即刻就可以出院了——难道还有比他更聪明的人吗?
整整一天了,我们俩分手非常艰难。最后武早向我许诺,说他会尽快地回到葡萄园,去看朋友,去喝四哥的瓜干酒。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3回到葡萄园已经很晚了,四哥他们都在等我。肖潇也来过——她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就回园艺场去了。我的心却留在了那个酒城……粉色的苹果花坠落下来,我双手接满了这些花瓣,捧在脸前,把它们的芬芳深深地吸进肺腑。我就在葡萄园一大家人的注视之下,默默走进了那间屋子里。我伏在了泥巴写字台上。他们都不愿打扰我。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烦。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都不愿打扰我,好让我能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没有爱就没有家,更不会有一片田园。
我仿佛又听到了辘辘的马车声——几年前就伴着这声音,梅子和小宁一起来到了这里——而今是我失去了他们,还是他们失去了大地上的居所?
天色不早了,我点上了罩子灯。我想读一本书来平静一下自己。读什么呢?我的手胡乱翻找,掀开了陈旧的纸页。我仍然在读我反复读过的一本书。那书上说:在几百年前的欧洲,有一个老人,老人在一个深夜,驾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家庭——他走了——永远地走了……我合上了书页。
正好这时拐子四哥进来了,万蕙他们也进来了。他们要叫我吃饭吗?可他们定定地站在那儿,没有吱声。他们认为我今夜作出了什么可怕的决定吗?我知道还没有。
我看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四哥身上。我向他轻轻吐出几个字:
“不……不!”
我吐出的这个字包含了什么?到底包含了什么?为什么“不”呢?
“不!”
我看着他的眼睛,自语一般,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