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夜(第2/2页)

大约也就是这一瞬的间隔,一切开始过去,到处都恢复了常态:鸟在欢鸣,葡萄树在懒洋洋地歌唱,小甲虫又在一溜溜地行走了。

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些,是这荒原上自己的夜晚吗?

它是我的梦想,也是一个圈套。我自己投进了自己的罗网。我不该抱怨,我只想体面地把它从身上拂掉,然后再从容潇洒地走开——只是这样想,可我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从大李子树下外祖母的微笑,到眼前的葡萄园,它们相距只有一步之遥。好像一切就在图片的另一面,只消你把它轻轻翻转过来。时光在午夜里擂鼓,咚咚的声音发出催促,让我没有一刻的安宁。焦躁、急切、燃烧的欲望,全部绞在了一起,结成了一个没法解开的谜团。它们又化为了长长的线条把我缠裹起来……一切都混乱了,失去了条理,就像我在一片土地上亲手播下的种子被各种野草和荆棘所覆盖。

它完全荒芜了,荒芜了。我实在没有力量去重新整理这些田埂。我没法把这些芜杂的藤蔓揪掉。种子萌发了,只得由它生长。各色种子——神灵播下的,人播下的,土壤自发的,它们一块儿在阳光和雨水下茂长。它们纠结在一块儿,最后你分不清哪些果实是甜的,哪些果实是苦的,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给人以滋养的;反正它们就在田野上诱惑着。就是这样一片乱糟糟的土地。

我渴望冬天的来临,让大雪,让肃杀的银霜把这一切全部杀死,再让北风把它们吹入沟壑。那时土地将重新变得一片坦白,变得单纯。那时候我们又可以重新设计重新播种了。

可惜时光擂响了咚咚的鼓声,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脸上的胡须一夜之间又在变长,皱纹又刻上了面颊。我知道再有不久,满头白发就会护上前额……多么可怕,时光擂响了咚咚的鼓声,我还在这里踌躇、踌躇。谁为我解下绳索?谁与我一起同行?

在这深长的午夜里,我的思绪开始远涉,一次又一次奔到那片山地。因为我梦见外祖父的红马最后就在大山间奔驰,它在寻找外祖父的魂灵;而外祖父,一直在大山里追赶纵队,痴心不改。最后的日子里,外祖父的灵魂在狂热奔跑,一刻都未能停歇。而外祖母却在等待它的归来,向她传递美好的讯息。

海潮循着夜色涌来。它徐徐的,漫漫的,没有尖利的声响。它可以把一切都淹没。漫漫的大海将把一切都消失在里面,就像一个没有星辰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所做过的那样。那时一切都变得单纯了,地上没有了芜杂,心灵没有了恐慌,时光的咚咚鼓声也淹没在无边的潮声里了。那时只有太阳可以看到大潮之上漂荡的一切。

这种痛快的冲刷多么好,多么好,我渴望大潮的荡涤……我离开了那个小窝;离开了梅子和小宁,寻找着心之一角。我历尽艰辛才赶到这个角落。我把它展平,剖开,用我的心汁去灌溉。我栽上葡萄,让它结出鼓胀胀的串穗,最后再由人酿成美酒。这就是我做的工作。我的各种各样的设计都在这个角落里展开。它们推动我,让我一天天地做下去,让我像所有的生命一样变得成熟、苍老,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那时候我就有了一种伪装的坦然和超脱。我可以像所有年迈的老人一样,只对那些鲜活的生命表示出他心中的隐秘——老人可以扯着肖潇的手不再松开,拍打着、搓揉着,眼里有着无限的期待;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使自己变得年轻,同时又使对方感到惶恐……那时候他反而会对咚咚的时光之鼓充耳不闻,只向鲜活的生命伸出充满贪欲的多肉之手:和那个更年轻的生命紧紧连接一起,让两种不同的生命顺着指尖默默流动。

我明白,一切都会变得苍老,只有欲念不会。所以我们总看到一些人写出了歌颂欲望的诗章,并把它当成鲜花在手中舞动。他们吻着土地,吻着少女。他们那时把一切都忘记了,幸福得浑身颤抖。他们不知道同时也在吻时光敲响的咚咚鼓声,在吻流逝的生命,在吻自己急切奔走的脚步,在吻光阴的花蒂,在吻时间的老茧——我已经摸到了这种疙疙瘩瘩的老茧,这茧花硌得我手疼。时光的触觉多么敏锐,我刚一沾上,它就紧紧地把我抓住,要扯着我快些离开。我奋力抵御,身子弓了,往后用着力气。我说不、不,这里有我刚刚长成的葡萄树,有鼓额,有拐子四哥,还有他的大老婆万蕙;有园艺场里那些美丽而又纯洁的朋友,她们身上没有一丝污垢,她们多么可爱……我不能离开他们。我要留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那个模糊的、无形的大手开始拉扯我。一种平缓的、无所不在的、异常有力的声音说:你错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够停留,一切都在飞速旋转、奔走,然后再消失。你也在飞快奔走、旋转,你也要随上万物的脚步。你的停留微不足道。你只能在一个相同的画面上停留一瞬。你想喘一口气,你想歇息,你有那么多愿望和梦想。没有一个人可以实现这种梦想。你不要为做出来的这一切侥幸,这没有什么:它十分简单,就像风,像水,像泥土一样。这只是你的一个幻影。它将笑着在夜色里消失。

我不甘屈服但又无可奈何地盯着它——那里只有黑苍苍的一片夜色,什么都没有。

午夜的葡萄园啊!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了露珠垂落的声音,我看到星星在天上的燃烧和陨落,我听到了徐徐的漫漫的海潮。这潮声啊,即将把一切都淹没。它漫过来,漫过来——我们的葡萄园,还有我们的茅屋、斑虎,我的所有的朋友们,都与我一块儿消失了,化为了泥土,化为了永恒。

泥土原来只是时间的灰渣。

我不知该待在原地让潮声漫过,还是迅速奔跑。我知道身上还有滚烫烫的血流,它在我身上奔流燃烧。

我要赶上血液奔流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