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城郭(第5/5页)

扔一点面包屑,鸽子和野鸭子就会凑到旁边。看它们可爱的眼睛,顺光溜滑的羽毛,还会想到什么别的……这时有一个人急匆匆赶到身边,流着口水。他走起路来有点歪膀子,两条腿好像有点毛病。这个人如果在大地上奔走起来一定是个不中用的角色。可是他这会儿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大谈北美刚刚开过不久的“世界妓女大会”,会上的一些章程。他说大会上提出:要讲究“职业道德”,要……他讲得不厌其精,极力想吸引我的注意。好像他也是一个大会的参加者。

一个眼界狭窄、没有想象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过分专注性的问题。这样的人也容易闭上眼睛诅咒和挑剔。但无论如何还得承认,一个人走在这儿,无论他愿意与否,都要忍受性的狂轰滥炸。我身边的一个同行老者在性商店里长久滞留,到后来非要几次催促、伸手去拉才能把他拽出来。他可以站在那儿长达十几分钟端量一个黑塑阳具:它简直像一枚迫击炮弹,而且通体布满硬刺。老者指着那个黑家伙问:“这能用吗?”

得不到回答他就自言自语,连连摇头,咕哝着:“怪矣!”

橱窗上书摊上的黄色杂志,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不停地磨损人的想象力。充满了极度夸张的性内容的影片日夜不停地播放。整个城市似乎能量单一:燃烧的都是性,炸响的都是性。在东方,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里,人们更多的是在公共厕所里画淫荡图画。那儿也出现了性商店,先是一处,后来则数不胜数。但最有创造力的仍然是公厕,是求助于彩色粉笔和猥亵的话语,让人目瞪口呆——有一次我猝不及防地在墙上发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那上面极为夸张地叙说此人的坚毅凶猛……这样直到前不久刚刚破获的一起案件,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子一连强奸了十几个少女,而且最后都把她们扼个半死……在那些绿化得很好的健身公园,常常看到有人在洁白的大理石雕塑上添个性器官。一排排刚刚镶起的装饰性灯具往往用不了一个星期就给砸得粉碎……在东方,在那一边,总是让人感到穷凶极恶;而在西方,在眼下,这座燃烧的城市让人感到的却是最后的疯狂。

绿色的草地,高大的野栗子树,可爱的鸽子和野鸭,它们在这最后的疯狂里还能保持多久?

每个路口的自动电梯都在旋转。霓虹灯在旋转。橱窗内的彩色模特儿在旋转。渲染性交镜头的胶片在旋转。超级市场里的人群在旋转。就在这旋转之地,一种失去和剥夺感,会在一瞬间把人强烈地攫住……这种感觉强烈到了极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外来人。此地真是一片荒芜和陌生。在这一片光和色组成的花花绿绿的世界上,你感到的不是存在和富有,而是虚幻和贫瘠,是突然把人搁置在异地星球上、永无归期的那种恐怖。

从今以后,我必得躲开吃了几顿外国菜就吹上半天的贱坯子。我是一个不入群的东方流浪汉。我头发蓬乱,满面灰尘。我走上了荒原。荒原、荒原……耳边回响的尽是传遍荒原的绝望的呼叫:“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烧啊”——这声声呼喊到底出自哪里?

是的,我曾翻过佛陀的《火戒》全文。面对着这座燃烧的城市,我不由得要像它那样问答不休: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我听到的是亘古未变的回答:“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觉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又问:“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