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 夜(第2/4页)

“白条”已经第二次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失过身,不过那是大醉以后,严格讲是被强暴。对方是个童男子。事后看他小心的样子,又同情他了。我厌恶“蚰蜒”。我不干。我拿水果刀吓他。他根本不在乎,还说:捅吧捅吧,看看谁先戳进去。我的刀子掉了。这天夜里我算明白了什么是“蚰蜒”。他真的像一条虫一样缠人。我今夜想一个人,最想给而未给的,那个东部平原来的老乡,我的“少年”!那也是个瘦子,身材单薄,有劲儿。我喜欢他的一头好头发,我愿把鼻子拱进他的头发里吸气。我差不多想说爱你。我特别爱你。以后会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有个该死的冤家,他的名字叫“白条”。

童男子一发而不可收。“白条”一点都不厌恶他,还用虎口捏住他的下巴说:可怜!我的王子那天喝醉了,呕了一地。这一天夜里是我的一个坎儿。我心里说: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趴在阁楼的房间里睡到了中午。午饭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东西,饿极了。我知道自己被一个恶人掏空了。这会儿“白条”来了。他给我端来了咖啡和火腿。他的脸像纸,一种浅灰色的纸。他取烟时手抖得厉害。我最熟悉他这样子,我疼他。我吃东西时他去洗澡,阁楼里有小浴室,这也是我喜欢这儿的地方。他洗完了,并不穿衣服,坐在床上吃了一点东西。多么瘦,力量哪来的?你有时真是蛮横啊,我的王子。你昨夜呕得可真厉害,那是你嫌脏。我说:“蚰蜒”真恶心。

“白条”说前几天又有人来赶妈妈搬出这幢房子,妈妈可不是好惹的。他说老爷子一走什么都变了,这幢房子早晚待不成。不过还要住在橡树路。可是“白条”喜欢这里,他妈也一样。这里是整个橡树路妖怪和鬼魂的老窝,任何一家人和它们摩摩擦擦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分开。上次那个叫“嫪们儿”的专门驱魔的人也没有办法。他还说,这些鬼魂只是调皮,并不害人。它们最怕的是老爷子,因为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一声咳嗽它们就吓得躲起来。鬼怕恶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他说老爷子一走,它们就大大方方闹开了,半夜里摔盘子摔碗的,那是争风吃醋。一些风流鬼。它们一旦和人睡了,人就面色发灰。我的王子啊,瞧瞧你灰灰的脸色吧。你说这场噩梦做完了的一天,我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住到一个不大的公寓里,开始我们两人的生活。让那一天快些来吧。那一天等于我们的再生。可是你的脸色一天天变灰。

月亮被云遮了,它半隐半露,花园那儿传来一声干嚎。几个人不敢吱声。又是它们,“白条”说。一会儿他的老妈妈出来了,颤颤抖抖过来,问儿子话。他就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啊,好妈妈你回吧回吧,什么事也没有,捉迷藏呢,捉迷藏呢。老人回去了。老人屋里的灯刚熄,灌木丛里出来一个大头鬼,一飘一飘走路。又一个洋女人,头发是金色的,追大头鬼去了。它们一块儿钻进竹林里,吱吱哇哇叫。大家吓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又觉得好玩。“白条”不知什么时候跑了,一会儿他在竹林里没命地叫。我不顾一切地赶过去。老天,我的王子啊,被脱得一丝不挂,身上涂满了脏东西,见了我使劲儿握住我的手。他说鬼魂抢走了他的西服。第二天中午,“白条”的西服被进园子打理的工人捡到了,交给了女主人。

我管不了他。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远远躲开那些风流鬼魂。我害怕他的皮肤变成灰色,变成草纸那样:一碰就碎。我小时候在海边沙滩上见过蜕下的蛇皮和蜥蜴皮。我哭着哀求我的王子。他答应了我。

可是就在这天半夜,我身上不舒服刚进了阁楼,有人就敲门。听暗号是“白条”的。拉开了门,天哪,蹦进来一个长毛鬼,红舌头,白衫又宽又大,阳物往上翘着。我吓得半昏,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后来我就被那个鬼抱到了床上,给解了衣服。我不敢动弹,不敢睁眼,恐惧的泪水流下来,我知道从明天开始皮肤就要变成灰色……我试着睁眼,一眼看到这个鬼魂是“白条”——他扮鬼的那套行头给掀在了一边。我骂他打他。

我的王子啊,你快些领我离开这座老城堡吧。

3

……昨夜又是通宵未眠。有人拿来了新录像。“蚰蜒”的。原来“蚰蜒”比所有人都有来头,他父亲不是一般的人。那些跳舞的也被吸引过来。我不那么讨厌“蚰蜒”了,只对大腚女恨。她即便冷天也要光着膀子,戴了网线长臂手套,穿呢裙,配了洋人小帽,看录像时专门待在角落里。她身上的气味像一种堵老鼠洞的刺果,呛鼻子。

我不想去老城堡的大宅了。一连三天都没去。可是我想念“白条”。我梦见他又喝醉了,老母亲给他擦嘴上的东西。果然,他睡了两天,醒来就给我电话:再也不了,再也不那样了。我忍不住难受。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糖果店里,他真瘦啊,出眼的是那头乌油油的头发和一对圆圆的大眼,脸雪白雪白。那时老城堡里的鬼就开始闹了,但还没那么凶。可能是老爷子刚死的缘故吧,大宅里的鬼魂还不敢太猖狂,他的脸也没有变灰。我知道他是橡树路的孩子,大院那儿有背枪的。我们跟他说话都蛮小心的。后来才知道他像个孩子,开起玩笑来十分大胆。他约我喝茶,送我一支钢笔。我心惊得不得了,嘴上什么都不说。我以前的高傲气在他这儿一点都没了。

他领我到一个沙龙上了。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全城最有身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们。沙龙就是这样?我那一次回来很激动。“白条”写了许多诗,还有他的朋友庄周,也写。他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我被他们感动了。羡慕他们。两人辩论起来非常激烈,但不伤和气。我从没看到有哪两个人像“白条”与庄周那样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橡树路上的两个王子。我知道有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们。可是“白条”只喜欢我。

第一次进大宅,看到了那么多书。他教我写东西,心很细。我写了一些句子,他给我一点点改过,赞扬我。他让我写那片平原、那片海。他让我讲小时候的事,听得出神。他是老城堡里的人,渴望有一天跟我去那个海边。我们一起喝咖啡、读书,还画画儿——他以前也学过国画,能画好看的梅花。他还会弹钢琴,但不高明。他说自己最看重的一个人就是庄周:这是橡树路上最棒的一个人,在大学时就写出轰动一时的话剧,还演过其中的主要角色,而且……“白条”说:这个人有洁癖!我问什么叫洁癖?他说就是不沾染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连烟酒都不动。“白条”就不行,他喝很多酒,还抽烟,抽上了进口的雪茄。他让我也吸了几口。他爱我,只不太表白。他离不开我,我也一样。我喜欢他嘴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