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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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太阳正在热辣的时候,庄周的母亲爱旭突然来访了。这使我十分惊讶——我一见到她湿汗淋淋的样子,马上想到出了什么大事。她这副模样让梅子也慌了。

“阿姨……”梅子迎上去,又找冷饮又递扇子。她接过了饮料很快推在一边,目光只是寻找——她在找我。

我想肯定是关于庄周的什么事情。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热辣辣的兴奋,心上一动。那个人从上次秘密回来到现在,连一点讯息都没有。

她终于告诉我:庄周已经回家好几天了,这会儿就住在家里……

我一下站起来……因为毫无准备,简直是吃了一惊。我觉得庄周是不可能回家的——这会儿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而为庄周感到难过。说真的,我现在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个城市里……我怔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爱旭对独生子回来好像也不太高兴,甚至还有些沮丧,摇摇头:“是这样,有一天公安机关通知家里去领人——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孩子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我不相信,觉得还不至于吧……直到来人解释了一下,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警察这几天清查街道,特别是一些公共场所,像汽车站火车站那儿……有一天清晨突击清场,结果就把一帮人集中到一个地方,全是盲流。幸亏清点时有个警察认识庄周,就给我们送了个口信。庄明硬是让人把他拖回了家。他根本待不下,口口声声要走……我哭了不知多少眼泪,李咪和狗狗也哭了。狗狗长大了,他揪着爸爸的衣襟不让爸爸走……就这样好不容易才让他待了几天——他这会儿还是要走,马上就要走……”

我听得出神,直直地盯着一位眼泪汪汪的母亲……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爱旭抹着眼睛:“他爸不得不把他关起来,这会儿锁在了厢房里,按时送饭给他。你想想这怎么行!你俩是好朋友啊,只有你去劝劝他了,你的话他也许会听得进……”

梅子像听一则奇闻,如果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在我的朋友之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个闷热得不让人喘息的夏天啊,竟然突兀地送来这样一件礼物!

我不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跟上她出门……来到庄家之前,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敞怀露背的庄周,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眼前的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了一件墨蓝色纯棉圆领衫、一条挺好的制服短裤。橡树路的冷气绝对充足,我进门后立刻觉得有点冷。他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的衣架还挂着一件亚麻布长裤。屋里有一个小三屉桌,一点办公用品,旁边是一张小床,床上摆着几件小孩玩具。看来狗狗经常光顾这儿。他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吃惊,站起来碰碰我:“你看,我给关了禁闭;大门还有岗呢。”

那种稍微沙哑的嗓子一下驱走了陌生感。他让我在躺椅上休息。我请他把冷气关掉一会儿。这个厢房阴气重,再加上厚厚的窗帘遮蔽,就是不开制冷设备也会凉森森的。我把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庄周把窗帘重新拉严了一些。门从外面给锁上了——这使我多少有点不安,因为这会儿屋里有两个囚犯了。

他指指床:“这张床这么小,李咪还要抱着狗狗过来挤……”

门响了一下,李咪进来了。她来送水,仰着那个小翘鼻子,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用力瞥我一眼,好像在示意什么——她大概把我当成了公爹和婆母的同盟,这很可笑。她脸上竟然一点羞涩感都没有,好像压根儿就不在乎前不久那场沙龙聚会:我亲眼看到她与李贵字勾肩搭背。这时我才发现李咪身个娇小,嘴巴却很大,与这副小巧玲珑的身材以及脸庞极不协调。显然是个能吃能喝的主儿。没有办法,一个男人在年轻时候很容易就被妩媚的女人给蒙住,他们一抬头一对眼,其他也就不在话下了。可是我多么怜惜庄周啊,从那个聚会的夜晚遇到她和李贵字一起之后,我总想把事情的真相找机会说出来——我觉得让这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蒙在鼓里,作为他的朋友会觉得亏心。

李咪又说了几句什么,把茶和几片西瓜放下。她往外走时我故意说了一句:“可别忘了锁门……”她回头一笑,看起来轻松愉快。

庄周说:“今天夜里你就不要走了,怎么样?”

当然。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可惜吕擎几个人不在。庄周果然首先问起了出远门的那几个人,我刚说了几句他就问:“是出去旅行吧?”

“没那么简单。他们实际上是要踩一条路径,这样在适当的时候——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就会扎扎实实开始做点什么。他们不太可能像过去一样趴在城里,这不过是第一步。”

“他们能抛开家庭?”

“也可能是全家一起,取得家里人的支持……”

他苦笑,摇摇头。

我问:“你知道我会来吗?”

“知道。我妈一定会找你来的,她要找人求援。”

“你不想念孩子和李咪吗?”

“……特别想念狗狗,我想等这孩子长大了的时候,我会把他领走……”

3

这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我们喝着很浓的茶和咖啡。灯光很暗,只开了一个床头灯。大概长时间在野外生活的庄周已经不适应强烈的室内光了。朦胧的光线里我努力辨认着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尽管他身上又穿了干净的衣服,可总也无法让我将其还原。一种特别的气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使人忘记了正置身于橡树路上。他仿佛带来了一路泥尘,空气中全是野地气味。“你在这儿我就不怕了,就不会做噩梦了。我害怕在这里过夜,天一黑就害怕……”他沙哑的嗓子让人听了有些难过,我知道他真的害怕。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吸烟,怕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呛着我,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还是点上了一支。过去他是没有这个嗜好的。浓烈的烟味,还有面前这个人,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想谈一些不太沉重的话题,问问他路上的生活,诸如此类。长时间,我们的谈话就像沙地上艰涩的水流一样,根本就流不畅快。

“我去西边了——我找过她一次……”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你找过谁?你去了哪里?”

“就是她,你说的那个凹眼姑娘……”

“啊!你找了她?你见到她了?”我不由得探头盯住他,心跳马上加快了。

“……我见到了。本来……本来我这么远赶过去,就是想告诉她一件事情——因为这很重要!我这辈子一定要告诉她……可是我一见她的面就不忍心说了。我不敢再提那件事……她的鬓角长出了很多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