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吴敏开始为大家倒茶、取吃的东西。几个人一起坐在地铺上,我们三口以及吴敏都是一副倾听的样子。余泽介绍情况:“那次我们被关了四十多天,你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怎么对付我们。有人甚至想给我们动用酷刑……你看阳子后背那儿……”阳子歪着身子躲闪,最后还是让人给撩开了衣服……后背那儿有一块很大的瘢痕。余泽说:“他们专打那个地方,化脓了又不给上药……好长时间阳子只能趴着睡觉。后来他们这一伙又跟城里联系,把事情搞明白了却不放人,因为折腾了这么久折腾不出东西,心里不甘。他们污蔑我们串乡走户偷东西,还有‘流氓活动’,最后要没收物品,强行驱逐……那一天我们几个人离开山口时有人还放枪威吓。真是可怕的恶棍……”
这对于吴敏和梅子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们相互看着。大家一阵沉默。气氛太压抑了。吕擎察觉了什么,松了一口气,笑笑说:“反正我们走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一次,需要上上补给了。还有,阳子想人也快想病了……”
阳子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余泽说:“反正那会儿都特别想家——想这个破烂城市。他和阳子,我是说他们两人都有个挺好的盼头,他们跟我可不一样。”
他的话让我稍稍吃惊——可他对莉莉还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几次想告诉莉莉的近况,告诉她很快就要成为埃诺德的老婆了,不久前甚至还来跟我告别呢。可我不忍说出。余泽的话让我怀疑他似乎已经知道了,问了吴敏,才明白逄琳昨天晚上已经告诉了余泽。我心里一阵感动。看吧,最终还是一位心慈面软的老人比我们更为果断,及时地送去一个艰难的提醒。我拍了拍余泽的肩膀:“不必难过,迟早都会这样的。”
余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大家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3
在几个人沉默的间隙里,我注意看着吕擎。我发现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庞变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沉得吓人。我不知他是否见到了许艮。显而易见,老人的突然离去,还有庄周的出走,都进一步催促了面前这三个人的远行。男人的奔走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有时真像风雨骤至。可雷鸣电闪之后马上会是晴空万里吗?从气象学上讲,每一场风雨的来临皆有缘由,如冷湿气流低气压之类……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城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如李贵字的死,斗眼小焕的雄心,庄周的归来,一些奇案和传闻……一切都在变幻和衍生,无休无止。吕擎很快问起了陶楚,我告诉像过去一样,她对许艮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那个无忧无虑的许鲁高考又一次失败,照例毫不在乎。还有李贵字——这个人死得很惨。我发现在回答这些的时候,他除了自语一句“许艮”,然后即不再询问。
吴敏招呼梅子一块儿去做饭了。
我们也许该开一个像模像样的宴会来迎接他们。瞧瞧这几个满是伤痕脸色黧黑的人吧,因为长期跋涉心身俱疲,蜷在那儿。这是一些不会失败也不会胜利的人,如今已是稀少物种。我问起了那个年轻的盲人——大家立刻沉默了。我知道他们像我一样难过。那个盲人在夜色中能够像兔子一样飞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身世和遭遇令人难忘。这是一个贫穷和绝望的精灵,永远飞翔在黑暗里。因为这个话题的缘故,空气凝固了。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问起了其他,特别是那个为山里孩子募捐的计划。
阳子立刻说一句:“当然!”
吕擎看着窗外。那儿是橡树路上重重叠叠的绿树,它们在上午时分映出了阴沉的影子。他转过脸说:“那些人以为把我们赶走了,事情也就完结了。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我们还会做下去。我记得林蕖说过一句:去看看吧,只有亲自看过,才能知道谁是那片大山的敌人!是的,我现在要用‘敌人’这两个字了……搜集图书,捐款,这些具体的事情一辈子也做不完,先要从一点一滴做起。这一路上我们仔细规划过,有了许多联系人,有了重要的居住点,认识了很多山里朋友,这才是实打实的收获啊!我们第一次觉得原来的计划太空荡也太大——有点大而无当——为什么非要去东北和大西北呢?不,有许多亟待去做的事情就在南部山区,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我准备找林蕖一起商量……”
他可能察觉自己有些冲动,正说着就戛然而止了。
余泽在背囊里翻找出什么,原来是一个花名册:“看吧,一切都记在这里了,这些就是我们联系的人,是我们的‘堡垒户’!”
那三个字令人为之动容。对于一个长途奔走的人而言,这些山里人家意味着生存和喘息……在一场漫漫跋涉中寻到了许多朋友,这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仅此一点,这场奔走就是一次胜利。我问他们何时返回那里,吕擎点点头,说如果以前只是凭冲动和不安走出去了,那么这以后就是回到踏踏实实的泥地上来,做一些又具体又耐久的工作。这些工作并不一定在远处,它们是随时随地都有的,关键是能坚持、有恒心—— 一个人只要真的想做,哪里都足够做上一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吕擎这样说话。是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要寻找的那一切并非藏在杳渺的苍凉中,也没有隐在深林大漠里,它甚至就在眼前的橡树路。要承认这个,也许需要双倍的勇气……
终于有了与吕擎单独相处的一小段时间。我想证实长时间的一个猜测,想知道他离队的那些日子究竟做了什么。我原以为他会寻找许艮和桤林的,因为这两个人一直鲠在他的心里。我担心桤林会向其吐露庄周致命的隐秘——我并不希望如此,因为那个夜晚庄周泣血般的述说已经让人揪疼。我当然不会原谅那种出卖的行径,可是我也明白,他正在耗上一生,给予自己最严厉的惩戒。我当时暗中许下一个保证:今后,除非是庄周自己说出这些,我将永远不对他人言及。
吕擎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没去桤林那儿,而是去了东北,一个叫栗子沟的地方——原来许艮出走之前,他还是设法将老人遗落的那封信交还了,因为他不忍心让老人日夜焦灼。那一次许艮十分感动,就对他说起了“鱼花”和“栗树沟”。一个念想就这样埋下来,让旅途中的吕擎难以压抑探访的冲动。
4
“我准备只花上五六天的时间,哪怕只看一眼栗子沟也好。我需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就是不能明白甚至不能原谅一个两次扔下家室的人,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冷血。如果三四十年前他心一横离开了妻子还算勉强,那么今天再逃就不能让人理解了:他有了后代,他扔下的是两个人……我坐火车一路不停,只顾往前赶,最后费尽了周折。当初我们交谈那些的时候,大概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栗子沟会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