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第5/8页)

可是,她担心淹不死自己、必须找些什么沉重的物件,坠住自己才好。她一眼瞥见封冻前撇在湖岸上的铁锚,高门楼忘把它一块抬走顶债。看看四周,竟没有一个乡亲,那些左邻右舍,亲朋故旧,有多大胆子敢顶撞高门楼的威势和气焰,再说,谁也不愿沾上倒运人家的晦气,都慌不迭地走开了,躲得远远的。

芦花把锈蚀的铁锚拖来,绑在腿上,然后,蹒跚地朝冰穴走近,她打定了死的主意,毫不犹豫,趁这会儿没人,赶紧了结自己。

她一边走,泪水像泉似的涌出来。一边在喃喃地念叨着:“二龙,等等我,我来了,我跟你生不能一块,这会死在一块,永生水世也不分了!”

湖水显得热腾腾地,雾蒙蒙地,她两眼一闭,朝那已露出一丝春意的绿水,扑了过去。

正当死神朝她招手的时刻,一个矮墩墩的汉子,沿着湖堤向冰穴斜插着走下来。

芦花正纵身要跳,一见来了个生人,“呸!”连忙摇晃了两下臂膀,才勉勉强强在冰穴的边缘处站稳,啐了一口,心里咒着这个不识相的家伙:“真倒霉,寻死都碰上晦气鬼!”

她盯着这个偏偏要作梗的人,身穿短打,肩背小铺盖卷,头戴一顶旧毡帽,步伐沉着,不慌不忙地走来。看他那身穿着,像个打短工的。看他肤色和手脚,又像个做零活的工匠。但那气概,倒不像是个普普通通,走乡串井,无足轻重之辈,脚步是多么有分量啊!只有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有这样坦荡自如,充满信心的神态。

芦花瞅住他,盼他赶紧离开。

可他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径直蹲在冰穴旁边,弯下身,扒拉开浮冰,用双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喝着,很明显,他是个赶长路的过客,舌干口燥,喝起来没完没了。

芦花心里想:“大肚蛤蟆,挺能灌,不怕得臌胀!”

“好甜的水哟!”他终于抹抹嘴,用芦花从来没听过的口音,赞美着石湖水。

他好像这才发现湖上还有一个人似的——其实,他早在堤上就看得清清楚楚——异样地打量着她,看得要寻死的芦花都难为情了,一个劲地把绑住铁锚的腿,闪在后面,因为那实在是不伦不类。但是南蛮子有点爱管闲事,眼里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嘴上却是平淡地问:“大姐,你练啥功夫?”

芦花气得直咬牙,多不交运啊,偏碰上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没你的事,快赶路走吧!”

他镇定地笑了,但那庄稼汉似的纯朴的脸上,多少有点凄苦和自责的心情:“你太傻啦,这条路可不是轻易走得的呀!”

芦花又气又恨,从心眼里骂着苍天:“我是作了什么孽,才得这报应,想活没路,想死不成。老天,你不给我活路,连死路也堵绝吗?”

“大姐,你才多大的人,怎么想不开?”

芦花暗自嘟哝:“我倒放着活路不走?路在哪里?我怎么想不开?敢情你活得自在。算了,管他咧,狗拿耗子,我一头钻到冰底下去,看他能救得成?”她喊了一声“二龙”,推开多管闲事的外乡人,一头朝冰穴钻进去。

芦花本想借助铁锚的重量下沉,谁知笨重的铁器拖累住她;结果,身子扑到了湖水里,脚反被扯住,还挂在冰上。被推倒的那个外乡人,一跃而起按住了铁锚;多亏那年冬天湖水冻得结实,不曾破裂,否则,这位从皖南来的老红军,也要成为枉死之鬼。

他那只有力的胳膊,把湿淋淋的芦花从水里提起;“你疯啦,大姐!”

满脸湖水和泪水的芦花,把满腔的恨,一肚子的怨,统统发泄到这个来到石湖的第一个共产党员身上。他沉静地任她殴打着、撕掳着、挣扎着,一动不动,俨然一尊石雕像,但那只健壮威武的手,始终紧紧地攫住她。现在,看起来,死神在这个共产党员面前退却了。

芦花愤怒到了极点,她觉得老天爷、高门楼、还有他——这个外路口音的蛮子,都成群结队地赶来欺侮她,欺侮一个仅仅活了十九岁的可怜大。他们不但剥夺了她那可怜的幸福,剥夺了她那微末的希望,甚至连死的权利都要剥夺,那确实是太残酷了。她要求的只是死的自由,一种奇怪的自由,一种惟一可以自己支配的自由。除此之外,她还剩有什么呢?然而即使获得这样悲惨的自由权,也身不由己,可以想象她是多么痛恨这位来到石湖播撒革命火种的赵亮了。

——“赵亮同志,我们的引路人,愿你的英魂在九泉下安息吧!”

那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啊,他身材不算魁梧,却是个浑实有力的车轴汉子,那铁钳似的大手,芦花是无法挣脱得开的。

赵亮被她豁出命去的劲头震惊住了,没见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年轻姑娘,像飞蛾扑火似的追求死亡,简直是不可理解的愚蠢。而且,她又是多么执拗,多么任性啊!那股顽强的斗争精神,看来,只要不撒手,她还有一口气,就要撕打挣扎下去。

他猛地松手,说道:“好吧,大姐,你乐意死,我不拦你,不过,我看你不像个孬人,怎么倒走这条没出息的路?”

陌生汉子讲出的话,同他那五短身材一样,结结实实,一句句像砸夯似地击中了她的心。

“大姐,想必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必是什么人欺侮了你?”

“欺侮?你说得轻巧,睁开眼看看,人都死在那儿啦!”

“哦?!”赵亮忙问:“怎么死的?”

“叫高门楼给逼的呀!……”芦花坐在冰上哭了。

“大姐,你别哭啦,我全明白了。”怎么能不一目了然呢?就冲芦花身上,穿的那件补钉摞补钉的破蓝布棉袄,就冲裹住于二龙的旧被子和苇席,还不足使一个党的工作者,一个工农红军,意识到自己肩头的重任么?他解下小铺盖卷,坐在芦花身边,像一位兄长似的劝导着。“大姐,看你不是糊涂人,怎么能不明白有冤伸冤,有仇报仇的道理?”

芦花哼了一声,很明白,担子不搁在谁肩上压着,谁都会说轻巧话。

“命只有一条,死要死得值啊,大姐,你不明不白地往湖里一钻,可就太便宜了别人。”

“想不便宜又怎么着?”芦花思忖着:“你倒拿鸡蛋去碰碰石头看,谁敢去斗一斗高门楼?大龙只不过讲了两句气不公的话,就关进大狱里了。”

“俗话讲,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已经拿了主意打算死吗?那好,豁出去,就用你刚才跟我拼命的劲头,闹个一干二净,出了这口冤枉气,再死也来得及嘛。”

她长这大,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公然煽动,和直言不讳的燃起仇恨,因为我们中国历来都讲息事宁人的哲学,心字头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哪有劝人去杀人的?“……可也是,我为什么不能杀人?鱼落在网里还蹦跳两下,我就不会临死前咬他们一口?他说得有点在理,横直一个死嘛!倒是这个账!”芦花望着他,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