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十二章 征鞍(第2/5页)
“出兵是必要的!肯定是应该的!但是关键是能不能打胜。”他在地板上翻了一个身,又进一步想道,“军队的装备和国家的经济力量,毫无疑问是很重要的,但是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相比,什么时候是处于优势的呢?”想到这里,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幅图画。那是长征结束到达陕北安塞的一天,这时正是夕阳西下,秋风凛冽,举目一望,眼前只不过是一座荒凉的小城,山坡上只有几眼破破烂烂的窑洞。一支历尽艰险的饥饿疲劳的队伍,看到这番景象,也确实感到凄凉。有人就叹口气说:“唉!跑了两万五千里,到了这儿,想不到就是这么几眼破窑洞!”可是,今天看来,不就是这几眼破窑洞换来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他不禁又想起胡宗南进攻延安的日子,那形势也是很严重的。胡宗南的兵力是23万人,而他指挥的兵力却不过2。3万人。那可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可是不到一年时间,胡宗南就屁滚尿流滚出了延安。在他身经百战的一生中,无数这样的事实,构成了他牢固不拔的信念:真理的力量无坚不摧!革命的力量,只要它真正代表人民,就可以战胜千险万难!
他,长期的军事生活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睡得多晚也起得很早;可是今天却未免例外,待他醒来时,已经旭日临窗了。经过一夜的思虑,他心里格外清爽,就像这面承受阳光的窗子一样敞亮。不知怎的,他心里还腾起一种渴望,想找毛主席亲自谈谈,一来看望看望他,二来也倾吐一下自己的心迹。
这样想着,他就从地铺上坐起来穿衣服。警卫员小张推门进来,一看彭总在地下坐着,就皱着眉头说:
“你怎么睡到地板上了?”
“这里舒服噢!”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半开玩笑地说。
“舒服?我看还是这大沙发床舒服。”
小张嘟嚷了一句。这小张来这里工作还不到半年,文化程度很低,字识不了几个,但是工作特别认真,为人又很忠实。只是有点认死理,爱同人抬杠,在彭总面前也免不了要嘟嚷几句。彭总因为自己从小受苦,特别疼爱那些贫苦家庭出来的孩子,所以也从不计较。
“也不知道开什么会,风风火火的,这么急!”他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又嘟嚷起来,“弄得什么也没有带,我看洗了衣服换什么!”
“什么会?反正是个重要的会哟。”彭总笑着说。
“那当然,要不人家就不给你派飞机了。”
彭总穿好衣服,就推开前门站在阳台上。他朝下一看,人们正是上班时候,车流人潮,好不热闹。两边人行道上,一群群上学的孩子,戴着红领巾跳跳蹦蹦地走着,更使他看得神往。彭总一向喜欢孩子,简直喜欢得有点出奇。可是他自己却没有孩子,后来就把几个侄儿侄女收养起来。这时,他看见街上的孩子,就想起他们来了。
“过两天,把小白兔也接来吧。”他回过头对小张说。
“行。我找饭店再要间房子。”
“不好!你怎么能随便要!”
“不要,住在哪里?”
彭总转过身,指指地板:
“这地方就很好嘛!”
“真是……”小张嘟嚷了一句,嘴撅起来了。
“你这个小鬼,”彭总批评道,“在兰州你就不注意关灯!我得跟你屁股后一个一个去关。这得浪费多少小米子呀!”
小张静静地听着,彭总瞥了他一眼,又说:
“哼,要是你在家里点灯,就不会这样了!”
“司令员,”小张说,“这你就批评错了,我们家从我记事儿就是不点灯的。”
说到这里,彭总也忍不住笑了。
下午,彭总同主席的秘书约好,决定提前到中南海去。因为距离很近,汽车只走了几分钟,便进了中南海的东门。他下了车,沿着一道弯弯曲曲的花墙信步走着。这时正是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斜阳照着碧水,显得分外明净。岸上的垂柳,黄了一半,还绿着一半,长长的柳丝垂到湖水里。那一株株白杨,却满眼黄澄澄的,像挂满了金片一般,只要一阵小风就纷纷飘落下来。再往前走,有一座汉白玉筑成的玉带桥,横卧在秋水之上。桥左岸是伸到湖中的一座小岛,名唤瀛台,桥右岸就是要去的丰泽园了。彭总昨天来得仓促,一切都未曾细看,现在停住脚步,向对岸一望,只见那瀛台修在一座高坡上,层层叠叠的画楼掩映在黄绿相间的树丛之中,看去虽然壮观,只是年久失修,都破旧了。这边丰泽园的大门,也是如此,油漆都剥落得成了暗紫色,看去颇像一座古庙。这一切都说明,一个古老的国家刚刚新生,真是所谓百废待兴。
彭总向两个年轻的哨兵亲切地还了礼,就进了丰泽园的大门。穿过屏风,就是昨天开会的颐年堂了。这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有两大棵多株海棠,叶子稀稀落落地快要掉净,但满树红澄澄的果子,却在阳光里红得耀眼,比春天的花还要可爱。
这时,一位年轻的秘书已经笑嘻嘻地迎了出来,谦恭有礼地说:“主席早就起来了,正在等着您哩!”说过,就引着彭总转过右侧的走廊,向东面一个跨院走去。
这个跨院,门外有八九株高大的古柏,翠森森的,门上挂着一块绿色小匾,上刻“松竹斋”三个字,看去也是很古旧的了。秘书笑着说:“这里以前叫‘松菊书屋,原是一个藏书的地方,因为离颐年堂近,开会方便,主席也就住在这里。”彭总踏着石阶进了门,院里又是几株参天占柏,还有一株挺拔的古槐,浓荫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这院子东厢房是主席办公室,西厢房是书库,北房便是主席的住处了。秘书推开东厢房的门,正要把彭总让进办公室去,只听北房里有人用浓重的湖南乡音亲切地说道:
“还是到这里来吧!”
说着,毛主席已经从北房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相当旧的驼色毛衣,披着一件褪了色的灰布制服,脚下是一双圆口布鞋,笑微微地站在台阶上说:
“彭老总,你来得好早呵!”
彭总快步赶上去,同毛主席握手,一面笑着说:
“主席,你看天都什么时候了?”彭总说着,眯眯眼看了看太阳。
“可是对于我,这已经是大早晨了。”毛主席笑着说,“你知道,我这个坏习惯已经有很多年了。”
说着,他那高大而微驼的身躯微微地弯了一弯,把彭总让进屋里。
彭总在沙发上坐下,四下一望,靠着墙壁都是书橱书架,摆得满满的全是书。里间屋是卧室,床头前也摆了几个大书架,那些发黄的线装书上,还插着不少小白条子。一张硬板木床上,各色封面的书籍竟占了半床,床头上搁着两盏蒙着布罩的高大台灯,屋里除了两张桌子,几只沙发,惟一的奢侈品,就是墙角里的那台落地式收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