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山雨 第十五章 政委(第2/3页)
“王大发同志,”政委异常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很老的同志了,为什么最近犯了那样的错误?”
王大发的头低下来了。
“大发同志,”政委又说,“你跟党走了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打了很多仗,是吧,大概你还负过两次伤吧,在这中间,虽然也有过一些缺点,但主要是成绩,你对人民还是有贡献的。”
“我,我……”王大发十分激动,“政委,除了你,谁说过我有贡献?他们都叫我调皮骡子,要是闹着玩儿,我没有意见,可他们把我当成不能改变的臭落后分子!”
政委瞅了郭祥和门外的花正芳一眼,磕磕烟斗说:
“谁要这样看,那他就是不对!”
王大发显得活跃起来了,没有等着政委让,就掏出小烟管主动地插到政委的烟荷包里。政委把他的大烟斗伸过来跟他对火。
“谈谈心吧,王大发,”政委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荣扔掉走那样的路呢?我想,你临走那天是不会不难过的。”
“咋不难过哩!”王大发鼻子酸酸的,“实说吧,政委,我不是逃跑了一次,我已经跑了四五次了。有时候,跑到村边,有时候跑出去二三里路,哭一鼻子又回来了。如果有一点儿办法,谁愿意离开咱们的革命部队呢?……可是,最后,最后……我鼓励自己说:走吧,王大发,现在革命到底了,任务完成了,你也算对得起人民了!”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政委又问。
王大发低下头,没有说话。
“大发同志,”政委往前凑了凑,望着他的脸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特殊的困难?”
一句话不打紧。像一颗石子儿扔到古井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他立刻眼圈发红,啜泣起来了。
“有话说嘛!”郭祥不耐烦地说。政委扫了郭祥一眼,叫他不要打岔。
“我,我,政委……”王大发含着两大颗眼泪,“俺娘在家要饭吃哩!”
“噢!”政委显然感到沉重,又问,“你不是贫农出身吗?”
“怎么不是?”王大发梗梗脖子说,“咱是一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那你没有分到土地?”
“分啦,可是又卖给人家喽!”王大发伤心地说,“我记事那当儿,俺爹就给财主家扛长活。我出来抗日了,俺娘在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一抓上军队的白馒头,就想起俺娘,心里就难受!日本投降了,我想,作为中国人民一分子,我的任务完成了。谁知道,蒋介石这老狗又向咱发动进攻。直到实行土改,家里分了房子分了地,才算解决了生活问题。那时候,我探过一次家,俺家住到新分的宅子里,外面插着齐展展的秫秸篱笆,屋子里还有一个红漆大立柜。我在家没有呆三天,就回到了部队。我这心气儿,你就甭提有多高了!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几年又起了变化!……”
“后来怎祥了?”
王大发接着说:“自从家里分了地,俺娘觉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气儿比我更高。不管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熬黄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麦子刚割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俺娘怕粮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里背,还没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场大病。一病好几个月,没有起炕,又是请医生,抓药,就借了人家的钱。到底穷人家底儿太薄,没有办法,就把分的那几亩地又卖了!去年临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里立柜也没有了,连秫秸棒篱笆都拔出来烧锅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说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饭去了。……我想来想去,心里就结了一个死疙瘩:革命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有穷的,有富的,这革命不是白革了吗?”
“我们村也有这种情况。”郭祥皱了皱眉头,望着政委,“这个事儿我也有点儿纳闷儿。”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小拳头般的大烟斗咝咝地响。
“大发,”他询问道,“你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那,”王大发把手一摊,“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会有这宗事哩!”
“不,”政委摇摇烟斗,沉重地说,“大发同志,这就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呵!”
“什么脆弱性?”王大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儿。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政委又重复说,“你看看土改以后最近两年的情况:像你们家是因为干活受了累,得了场病,穷了;也有人是因为死了口人,娶了个媳妇穷了;还有的人是因为多生了几个孩子穷了。总之,一场风,一场雹子,一场大水都会使人变穷。你瞧瞧,这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别说什么大风浪,连婚丧嫁娶都经不起,连一场病一个疮也顶不住。简直像是大风大浪里的一根苇眉子,你不知道明年会把你漂到哪里去!”
郭祥点点头说:“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怎么办?”王大发困惑地问。
“我也正要问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说革命到底了吗?我问你,现在这个‘底,你满不满意?”
“要是革了这多年命,地又卖了,你想想,我咋能满意呀!”王大发懊丧地说。
“对喽!”政委说,“这就是说:还得要继续往前走!还得要继续干革命!毛主席说,我们的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实行土地革命,消灭封建主义还不行,我们还要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实行工业化,办农业合作社!用拖拉机!我们的贫农,要想在经济上彻底翻身,不继续往前走,肯定是办不到的!”
王大发低着头,十分严肃深沉地思索着。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语地说:
“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里充满了活跃的气氛。政委适时转了话题,悄声问王大发,知不知道部队就要执行新的任务。
“这,对我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眨眨眼,得意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当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说。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好比邻居失了火,都忙着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头上一呆,还像个人吗?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热烈地握住调皮骡子的手说,“王大发同志,关于你家庭困难的问题,我回去就叫政治处给县委写信,帮助你解决。”
这时,王大发红着脸,流露出一种羞涩和感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