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江声 第八章 来凤(二)(第2/2页)

终于,在这个孤苦的盲老人的脸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笑容。来凤心里也畅快起来。可是为时不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由于来凤帮助大妈出去做了几天建社工作,瞎老齐嘴里没说,脸色却显得不太高兴。一天,来凤开会回来,看见他一个人盘着腿儿在炕上孤独地坐着,脸上显得虔诚而又神秘,两手捧着一个小圆木盒,在哗啦哗啦地摇着。摇了一阵,哗啦往炕上一倒,里面滚出好几个清朝时代的铜钱。然后,他瞎摸着,把铜钱一个个拾起,一共是六个,自上而下排成了一溜儿。接着又一个一个去用手指来辨认铜钱的正面和反面。随后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低头不语。

来凤知道他正为什么事在算卦哩,也就没惊动他。把饭做好,就盛了一碗,端到公公面前,恭敬而柔顺地说:

“爹,你吃饭吧!”

“我不吃!”他气昂昂地说。

“爹,我今天有事儿,回来得晚了点儿,恐怕你早就饿了。”

“你放到那儿!”他把脖了一扭,“不吃就是不吃!”

来凤见他气大,正要耐着性儿解劝,还没有说完一句,老人把手里的小圆木盒儿往下一墩,跳下炕,摸摸索索地到院里了。

来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后面追着说:

“爹,当小的有什么不对,你只管说,说了我就改。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瞎老齐站住脚步,回过头问:

“我问你,你来的那天是初几?”

“是四月四日。”

“不,你说阴历。”

来凤寻思了一阵,说:

“是三月初三吧!”

“你想想这是什么日子?”瞎老齐咆哮说,“这不是黄道,这是黑道!还是个寒食,鬼节!你你,你干吗单挑这个日子?”

“我没有多想。我…… ”

来凤正要分辩。瞎老齐立刻打断她:

“你没多想!哼,你那当娘的也没多想?怕你没存心多呆吧,嗯?”

瞎老齐说着,把手一甩,又摸到门外那块大青石上坐着去了。

米凤只好把碗端回到屋里,往灶台上一放,哭啦。

她哭了一阵儿,转念一想,自己叫着自已的名字说:“尹来凤呀,尹来凤呀,你哭啥哩呀,你是一个青年团员,你连这点儿困难都经不起么!他老人家生长在旧社会,怎么能没有一点旧思想呢,他多少年来一个人独自生活,半路失明,心里哪能那么舒畅!就是把这事放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是也会发脾气么!再说,是我把人家的孩子动员走的,老人没有拦挡,也就很不错了,还能叫人家不发一点气么?他在前方跟敌人拼命,每天不是子弹就是炮弹,我在后方连一点儿气都受不了么?只要他们两方面高兴,受点气就受点气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凤呀来凤,瞧你的泪珠儿多不值钱哪!恐怕还是你的锻炼很不够吧!……”

她这么一想,自己又深感羞惭。呆了一会儿,估计公公的气消了,才把饭热了热,重新盛在碗里,给老人端去。……

清明过后,下了一场春雨。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播种。可是许多贫农家,不是没有牲口,就是没有农具,不是没有种实,就是没有吃的。老齐家就更是这样。幸亏大妈从县里给贫农们贷了一部分种子,来凤借了一个破耧,杨大伯又来相助,这才没有误了农时。

耩地那天,杨大伯扶耧,来凤拉楼。这来凤虽然像小马一般的健壮,可是近来缺少吃的,体力也就赶不上从前。最近以来,她看瓦罐里粮食不多了,就只给公公吃点稠的,自己喝点儿稀的。这天早晨,破例吃了两个饼子,开头儿还很有劲,等耩了一亩多地,就觉着饿得心慌。又硬撑着拉了一阵儿,忽然跟前一黑,腿一软,就向前扑倒在潮湿的田野里。

慌得杨大伯赶快撒了扶手,赶到前面扶起她说:

“闺女!闺女!你怎么啦?”

“不咋的。”她停了停,轻声地说。

杨大伯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粘贴在前额上,不住地喘气,就说:

“闺女,是不是太累啦?要累咱们就歇一上歇。别说你一个闺女家,这种活就是两个大小伙子也够累的。”

“不,不,”来风定了定神,勉强笑着说,“是我一时不在意,一个小坷垃把我给绊倒啦。”

说着,她站起身来。拍拍旧花格夹袄前襟上的湿土,跑到地头上端起大肚儿瓦壶,就着它的小嘴儿,咕咚咕咚一气喝下了一半,精神为之一爽。心想:“那在前方的人,不也常常饿肚子么?难道饿肚子就不打冲锋了?干!”这样一想,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抹了抹嘴唇上的水珠儿,说:

“大伯!把它耩完。”

说着,跑上去,从湿垄沟里抬起绳套,套上肩头,又扑着身子拉起来。种子在耧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和她那滴滴点点的汗水,一起落在未婚夫家的田土里。在中国的大地上,有着多少不知名的妇女们,她们用同样艰苦的脚步配合着前线上的步伐,用自己忠贞的心应合着丈夫们的杀声!来凤勤苦的劳动,终于传到老人的耳朵里。一天,来凤从地里回来,听到屋里老人家正同一个人静静地谈话。

“写吧,你快给我写吧!”老人说。

“到底写什么呀?”另一个声音问。

“我知道你们有字眼的人会编。”老人笑着说,“你就说那孩子不赖,比亲闺女待我还强。”

“你不是嫌人家太疯了么?”

“唉,年轻人你不管严点儿还行?”

“老齐大伯,”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你不说人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么?”

“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听人说,你在她面前连笑都不笑,表扬的话没有说过一句儿。”

“那,那倒是真的。”老人说,“这,你还不懂,年轻人不能夸,你一夸,就把她举上去了。”

这话引起另一个人叽叽嘎嘎的笑声。

站在窗外的来凤也几乎笑出声来。心里说:“不夸你就不夸吧,谁指着你表扬呀!我比起人家前方的人还差得远呢,我连人家一个小指头儿还赶不上呢!只要你们父儿俩两头喜欢,也就是我的福分了。”

她捂着嘴儿,因怕笑出声来,一扭身子又己跑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