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奴隶们的故事(第5/6页)
我咬紧嘴唇皮,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杨死了!’我还想和他们多谈几句。然而巡捕来了,来赶他们去服侍贵族和高等人物去。他们听不到我的别的话,我已经把他们的希望打破了。
他们中间有几个人还带着眼泪回头来望我,象要和我说什么话似的,但也没有说出来。我的眼光和他们的对射着。我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好象在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来继续杨的工作,你看,我们也会抛掉一切来跟随你。’但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大多数的人都低下头不作声,象牲畜一样地被巡捕赶着向前走,赶进每个贵族的府第去,高等人物的别墅去,酋长的宫殿去。
我望着,望着,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我看了看我的手,可惜两只手都是空的。我没有武器。我只得瞪着眼睛让巡捕把他们赶走了。至于巡捕呢,他不敢看我,因为我究竟是一个高等人物。
我沿着红木的马路闲走,我想找到一个可以和我谈话的人。然而马路上异常清静。每个府第和别墅的巍峨的大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每一家门口都有一个巡捕站岗。在十字路口有两个高等国度的兵士执着枪立在那里。偶尔有一辆高国的铁甲车在路中间驰过,或者一个高国兵士掮着枪在人行道上闲走。空气是十分安静,我万想不到就在这附近的地方会发生这几天来的大屠杀。我疑惑我是在做梦,我便想象着几天以前的奴隶区域里的景象。我向着奴隶区域走去,我以为我会看见我平时熟识的人和熟识的地方。
我走完了红木的马路,我便走进奴隶区域了。在交界的地方驻扎着一小队高国兵士,我经过,并没有被他们留难,因为我是一个高等人物。有几个奴隶不知怎样触怒了他们,被他们缚在电线杆上痛打。
我走进去了。我信步走着,因为我已经辨认不出来街道了。我的面前横着烧焦的断木和破瓦,堆得相当高。我站在瓦砾堆上,引目四望。没有什么东西阻拦我的眼光。完好的房屋都没有了。到处都是瓦砾堆。有几间房屋还剩了个空架子,里面完全是空的;有的房屋倒塌了,只剩下一堵墙壁。有几条街上还留着孤零零的几间房屋。
我认不出哪里是圆街,月街,云街,池街。我胡乱走着。我踏着瓦砾堆,有些地方还有热气。我非常小心,怕踏着没有爆炸的炮弹。在一堵墙壁下面躺着一具尸体,身上涂满了血迹,是新近被杀死的。离这尸体不远,有一个女人的尸体,她仰卧着,我看见了她的脸。我认识她,这个年轻的女人。她的住处和我们隔得很近。她时常提着篮子帮我到市场去买菜,提着桶到广场去提水。这个活泼可爱的少妇,她出嫁不到两年,现在却躺在这里了。她的脸白得象一张纸,她的眼睛闭着。她的嘴微微张开,里面还有血在流。她的身子赤裸着,下身尽是血。我想唤她的名字,在平时我们太熟习了,我的脑子里还深映着她的活泼的姿态。但是眼前的一切把我的幻象打破了。她躺在那里,也不动一下。我不能够再看她了。泪珠迷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按住胸膛,毅然往前面走了。
在路上我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女性的声音:‘里娜,’好象那个女人在后面唤我。我掉过头,没有一个人影。她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忽然我被一个痛苦的思想压倒了。我非常后悔,我悔恨我来迟了。我想要是我早来一些时候,我还可以把她救出来,我还可以使她免掉那惨痛的命运。然而现在太迟了。如今出现在我的眼前的不是她的活泼的姿态,却是她的流血的嘴。她的嘴张开,好象在叫着复仇。
我走在路上,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复仇的思想。这个女人的死给我带来更大的激动。杨死了,但是他把未完的事业交付与我,我还有安慰他的机会。至于这个女人,我拿什么来安慰她呢?拿什么来补偿她所贡献的牺牲,洗涤她所遭受的凌辱呢?她死了!我不能够帮助她,不能够拉她起来向她絮絮地宣传我们的新宗教,说将来一切都会翻过来,被践踏的会得到安乐,做奴隶的会得到自由。这些话如今都没有用了。我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能够安慰她了!我憎恨,我悲痛。我觉得一种破坏的激情快要在我的身体内发生了。我想毁灭一切,把整个奴隶区域毁掉。不让那些高国的占领者留下一个。但是我从什么地方去找武器呢?
我走在路上,我用憎恨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一队高国兵士在瓦砾堆上走过去了。几个奴隶躬着腰在瓦砾堆里挖掘。一个老妇坐在她的成了废墟的家门前低声哭泣。另一个女人牵了两个孩子找寻她的失去的丈夫。几个老人一路上摇头叹气。最悲惨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守着一具烧焦了的尸体痛哭,却被一个高国兵士在他的手臂上戳了一刺刀。
我走着,一路上遇见不少的奴隶,都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好象尽是些影子。一个奴隶带着笑容恭敬地听一个高国兵士说话;另一个高国兵士领着五六个奴隶在搬运东西。
我走到那些比较完整的街道。那里驻扎着大队的高国兵士。他们有刺刀,有手枪,有机关枪,有大炮。我看见一些奴隶在服侍他们,但里面却没有一个女人。
我又往前面走,我走到最后的一条街。街上到处留着血迹,已经成了黑红色。每一个人家都住了高国兵士,所有的大门开着,有些兵士在里面唱歌。我走过一家门前,我认得那是杨绝命的地方,但那里也被高国兵士占领了。整个奴隶区域里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了。便是屈服了的奴隶也只得栖息在断壁颓垣下面,他们有的那一点东西也给高国兵士拿走了。更悲惨的命运在前面等待他们。对于他们,我只有怜悯。
我走出来,路上遇着几个高等国度的军官,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每看见悲惨的景象,总要发几声笑语。他们好象在看演戏,没有一点同情心。一个奴隶低着头走,不留心撞到一个高大的军官的身上,他连忙向那军官谢罪,却被军官一脚踢倒在地上,那一只沉重的马靴!我看见那个人抚着伤痕,默默地挣扎,半晌爬不起来。然而军官却得意地对同伴说:‘这种奴隶真应该让高国人捉来象猪一般地宰杀!’便扬长地去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切,我的心痛得太厉害了。我并没有安慰那个奴隶,因为我知道这时候话没有用处,我不能够做一个虚伪的慈善家。我曾经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然而如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沉沦在黑暗的深渊,却不能够拯救他们。我太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