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3/8页)

我确实太脆弱了。在这时候,在我的四周充满着生命的时候,我却想到死,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拿悲哀和苦恼来折磨自己。这样下去,我怎么能够支持着来经历更长久的岁月呢?是的,更长久的岁月,我被捕后还不到两个月,我在这里还不到两个星期,然而我就已经看出自己的脆弱了。

思想太多了,我应该使自己镇静下来。我应该暂时忘记我的过去的一切,让我这脆弱的精神在大自然中陶醉一些时候。但是一看见那个垂在铁栅门上的沉重的锁,就不由得我不想起我的永远失去了的自由。同时那许多被剥夺了自由的奴隶们的命运也来把我的思想占据了。

不管我的身体怎样脆弱,但铁栅门依旧关不住我的思想。我怎么能忘记一切呢?尤其是在这春天给人带来生命的时候,而我和那些奴隶们失去了自由。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自由在我的眼前表现得这么具体化的。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不过拿那火似的热望来折磨我罢了。终身监禁,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终身监禁!

三月十四日

上午来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客人。这是我的父亲,是的,十几年来被我忘记了的父亲。

我脱离家庭以后就不曾再见过父亲一面。我们甚至没有通过一次信。关于家里的事,我只知道母亲死了,她是在我漂泊的时期中死的。我不曾去信探听母亲病死的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她葬在什么地方。我第一次遇见“孩子”从他的口里得到母亲死去的消息时,我也曾流下眼泪。但是很快地我就把她的影象忘掉了。因为工作忙碌,而且为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没有遗憾地埋葬了母亲的影象,我也不再想念那个在老年失去伴侣的父亲。

然而现在父亲来了,他给我带来了许多消息。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的影象给我从坟墓中挖了出来。

父亲的确老多了。在分别了十几年以后我几乎不认识他了,只有那声音还没有大的改变,但是它也开始在发颤了。十几年前我和父亲分别,那时候我看见一张愤怒的脸,一对发火的眼睛,一种专横的态度。这些给我抹煞了他对我有过的一切关心,给我抹煞了我对他有过的爱慕的感情。所以我离开他好象离开了一个仇敌。而且就在今天,那个奴隶进来传达高国兵士的话,问我愿不愿意和父亲见面的时候,我也是迟疑了许久才决定的。我耽心在我们父女中间会发生一场争吵,我还把他当作一个不懂得宽恕的残酷的人。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如今在父亲的身上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沙发上。他的头发白了,而且现出了秃顶。脸上堆满了皱纹,两只眼睛没有一点光彩。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残缺的牙齿,而且头不住地微微摇动。他有时候抬起放在沙发靠手上面的右手去摸他的粘着口沫的胡须,我看见那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和骨,已经不是从前握着皮鞭打奴隶的那只手了。

父亲一开始就对我谈起母亲的死。他说我离家以后母亲不住地想念我。起先她还相信我和杨同居不到一个星期就会决裂,我会受不了苦跑回家去哀求她的宽恕。她一天一天地盼望着。她常常带笑地和父亲说起我回家时她怎样待我。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问父亲:“里娜也许明天会回来罢,她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并没有回家。她依旧盼望着。后来几个月又过去了,我还是不回家,她又从父亲的口里知道了我和杨过得很好,而且两个人一起在奴隶区域里宣传新宗教。父亲以为这样说,就可以使她断念了。但事实上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了我“堕落”的消息(她和父亲都以为我是走到“堕落”的路上去了),她却更加为我耽心。她屡次想和我通信,甚至想到奴隶区域来说服我回家去,但是都被父亲阻止了。父亲认为我辜负了他的教养的恩,认为我败坏了他的家风,所以他不能够宽恕我。而且同时他还尽力帮助酋长、贵族们制止新宗教的传播,帮助他们压迫奴隶,他把他对我的憎恨发泄在奴隶们的身上。他想这样也许可以威胁我,使我屈服。但是这个方法也没有用处,我不回家,母亲的挂念也不会减轻。不久高国占领者的屠杀开始了,父亲自然不反对这屠杀,看见奴隶区域的大火,他只有高兴,他以为他报了仇了。在大火之后他听见杨的死讯,却不知道我的下落。他在各处探问,都没有结果。我失踪了,也许死了。这个消息是瞒不过母亲的,而且母亲从奴隶们那里又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不真实、但又不吉的消息。于是母亲病了,父亲知道她的病源,但是他的劝慰并没有一点效果。母亲的病时好时坏。她这样支持了几年,终于得到消息:我被高国兵士逮捕而且秘密处了死刑。这个消息是奴隶们告诉她的。父亲虽然向她说明我并没有死,但是她不肯相信。她几次梦见我穿着血衣回家向她诉苦,醒来放声大哭,她说我一定死了。这个打击对于她是太大了,她的病弱的身体实在受不住。于是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多月以后,她就“跟着她的女儿去了”(父亲说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痛苦是很大的,在那些日子里,好象有一种思想在折磨她。她常常表示后悔,说当初不该让我脱离家庭,她甚至独自说着对我道歉的话。

父亲说到这里,已经费了不少的时间。这种叙述并不是容易的事。中间他曾经停顿了几次,去揩眼泪。最后他忍不住就让他的泪珠沿着消瘦的面颊流下来。他微微闭着眼睛,呻吟似地喘着气。

在他叙述的中间,我不住地咬着嘴唇皮,为的不要流出眼泪,发出哭声。但是我失败了。我终于抽泣起来了。

我的母亲因为我的缘故受到这么大的痛苦。她这样关心我的安全,她这样表示对我的慈爱,而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我至今还把她当作我的一个仇敌。现在在她死了以后,在我不能够对她做出任何一件事情来表示我的感情的时候,她的真面目才清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太迟了。一座坟墓埋葬了她,一所花园埋葬了我。我们连互相了解的机会也没有。

我的事业已经完全破碎了,我的同情者甚至出卖了我。奴隶们在呻吟,占领者和剥削者在欢笑。母亲永远闭了眼睛,父亲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喘息。而我,我在失去了一切的希望以后,我只有痛哭!

是的,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拿什么来抵抗悲哀的打击呢?事业吗?信仰吗?复仇的思想吗?在这生命的废墟上面,只剩了一些断壁颓垣,已经不能够给我遮避风雨了。所以在短时间以内,我只有让我的眼泪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