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9页)

“做做好事呀!小姐,我不打啦!我不打啦!”病人继续叫嚷着。他又动一下。大夫连忙按住他的大腿,带点儿威胁地警告道:

“不许动,就要打完了。万一把针弄断在里面,那就只有开刀,更够你痛了。”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张大夫,做做好事呀!”

“不要打?我问你还要命不要?你没有钱买药,叫你吃糖你不肯吃,叫你喝水你又不喝。你们公司里也不给你送钱来。这两天给你打的葡萄糖针还是我想法给你捐来的。盐水是医院里做的,也不要你花钱。你还不打!要救你的命我也算想尽办法了,”张大夫发牢骚地说。

病人这次用一声短促的呻吟来回答。他应该听懂了大夫的话。

胡小姐把最后一瓶盐水倒在大瓶里,回来把空瓶仍旧放在方木柜上。她用怜悯的眼光(我想应该是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顺着张大夫的口气接下去说:“等你的朋友下回来看你,你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他们去向你们公司办交涉,要公司负担你全部医药费,不然你的病怎么好得了!你是替公司做事烧坏了的,论情理,凭良心,他们都应该出钱把你医好。你懂不懂我的话?”

“懂!”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你懂就好罗。那么以后打针你就不要叫啊,”胡小姐说。

“他懂又有什么用?他住院一个多星期,就只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一回,还不晓得是不是他的朋友,”第九床插嘴说。他做出一种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样子。他的话刚说完,第十一床又大声呻吟起来。

“我不打啦!我不打啦!做做好事啦!”

“好啦!好啦!马上就打完了。你还吵什么!”张大夫略带厌烦地说,他轻声吩咐胡小姐几句话,便离开第十一床,向我这面走来。他走到第七床那里,对那个沉默的病人说了几句话。那个病人一直是静静地躺着,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也不曾听见他的声音。我也听不见他回答大夫的问话。我不知道他害的什么病,但是我想,我明天就会知道的。

张大夫从第七床走到我跟前来。他对我微微一笑。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门诊室我见过他一面,不过他并没有给我诊病。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一对眼睛特别小,眉毛也不浓,头发并未加意梳理,稀得可以看见头顶了。但是这些并没有使他的脸显得难看。而且我觉得他的微笑是带着善意的。

“冯大夫来给你看过了?”他问道。

“是的。他说还不能开刀,”我急切地盼望这句话会使他给我一个较确定、较详细的解答。可是他只是笑着说:

“你何必着急,治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自然希望能早点儿治好病。住院太久,我负担不起。”

“不会太久的,至多两礼拜,你放心罢。你在哪里办公?”

“我现在赋闲。”

他沉吟片刻,又说:“不过住院费数目很小,连伙食一天也只有五十五元。”他和善地笑了笑。

杨大夫进来了,她也到我的床前来。她不说话,含笑地望着我和张大夫,她好像是来找张大夫谈话的。

“不过额外添菜的钱恐怕是一笔大数目,我看三等伙食对病人不大相宜。况且我的住院费还是借贷来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在“入院处”预缴的款子还是向两个朋友借来的。

“你缴了多少入院费?两三千罢?”他问。

“我缴了八千。”

“太多了,你用不着缴那么多,”杨大夫插嘴说。

“不过将来可以退还给他的,”张大夫含笑地对她说。

“冯大夫说,开刀的时候还要人输血。买四百西西血,大约要花五千元。所以我多缴一点儿,”我回答。

“哦,”杨大夫点了点头。张大夫注意地把我看了三四分钟(我随便估计的时间),过后便说:“要是你经济有问题,我可以找院长商量免去你的住院费。”

我看他一眼,那张脸上还留着微笑的痕迹,始终是和善的面貌。我感谢他好心的帮助,即使这只是一句空话,我也愿意感谢他,因为我看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说:“那么,请你帮忙。”杨大夫用英语跟他讲了几句话。

“你好好养息罢。你只管放心治病。”他说着,便同杨大夫转过身走了。他们走去看第四床。杨大夫没有再说话,但是我觉得她像一个长姊似地对我笑了笑。

“你现在还难过吗?”张大夫问那个病人。

第四床点点头,哼了一声,无力地翻了翻眼睛望望他。

“不要怕,到明天就会好多了。你不要乱动啊,要好好睡,”张大夫像对孩子说话似地嘱咐道。

病人唯唯地应着,他又翻了翻眼睛,把后脑袋在垫干草的被单上用力擦了两下,过后又垂下了眼皮。

“张大夫!张大夫!”第三床唤道。

“什么事?你快出院了罢?”张大夫抬起头问道。

“廖大夫今天上午说要我出院。我实在没有办法出去。我想住到下礼拜三。请你替我讲一声,好不好?”

“其实你的病差不多好了,早点出去也行。”

“张大夫,你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多不方便。我怕出去伤口又会灌脓。”第三床的脸上露出恳切的哀求表情,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张大夫。

“我看你的伤口不会有问题,”张大夫沉吟地说;过后他又加一句:“你给我看看,”他便伸手去揭病人的铺盖,铺盖揭起,病人的汗衣钮扣没有扣上,病人自己动手解绷带,张大夫给他帮忙。绷带松开了。

“你只要小心点,就不会灌脓的。你可以出院了,”张大夫匆匆地看了一眼,就用绷带盖上了他的伤口。

“不过我想多住几天。我的钱说不定要到下礼拜二才送得来,早出去我实在没有办法,”第三床固执地要求道。

“看罢。要是病床需要得不太急,多住两天也不要紧,”杨大夫忍不住插嘴说。张大夫点一下头,温和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第三床满意地笑了。他坐起来,张开嘴对着第八床大声说:

“老沈,我可以跟你一道出院了。”

“好的,我请你到我妹夫的茶馆里去耍,”第八床笑着回答。

夜来了。它是在我没有注意的当日进来的。张大夫走后不多久,我忽然觉得电灯亮起来。其实电灯光并不怎么亮,我们这一个角只有从梁上悬垂下来的两盏半明半暗的灯。发射亮光的还是悬在条桌上空的一盏。但是四周的黑暗衬托出屋子里灯光辉煌。

夜来了。接着是一段沉闷的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头上。谈话的声音压低了,甚至停止了。代替它的是一片仿佛被压抑住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