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7页)
“这样说,嘴比命更要紧啊,”第八床接嘴说了一句,便一跳一蹦地走出去了。
我无目的地把眼光掉向窗外。我右面第二床和第三床头上的两扇窗全撑了起来,左边只开了第八床头上的一扇。右边的窗较低,窗外现出一段芭蕉的绿叶。左边的窗较高,银杏的树梢像图画似地绘在窗外的蓝天上,从那不太繁密的枝叶间露出来一角洋楼和黑漆的栏杆,一个白衣的影子在廊上闪过。
但是窗外的蓝天渐渐在变色,时而淡,时而深,有时像灰色,有时又像亮蓝。树影也渐次模糊。突然楼窗里开起电灯来。
我收回眼光。条桌前的电灯亮了。一个人站在第十一床的左侧。他穿着短装,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面貌。
“你好点吗?”他问。
“唉,”第十一床叹了一口气。“我心里难过。”
“还在吃药罢?医官怎么说?”
“我没有钱,哪里有药吃?医官天天打针,痛死我啦!他们都不来看我,”他呻吟地说,声音粗,吐字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懂他的意思,猜出他的话来。
“他们都没有空,路又远。我向秦股长报告,秦股长不理会,我有什么办法?”那个朋友诉苦一般地解释道。
“你没有跟他讲,医官说我的病很重,要钱医治……”
“我向秦股长报告,×××(第十一床的姓名)病势很重,要求公司添发医药费。秦股长把我骂一顿,说是我说假话。他还说×××受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公司并没有责任,上次给的医药费已经很够。现在一个钱也不肯多给……”
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第十一床叫号般地说,声音里掺杂着哭声,好像一只垂死的猛兽的哀号。
那个朋友停了一会儿,然后安慰他说:“你好好地养伤罢。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给你设法,再向公司办交涉。”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病人的枕头边,又说:“这里八十块钱,你先拿去用。”
第十一床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的表示。
“我走罗,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啊,”那个朋友站了两三分钟后又说,于是掉转身子往外面走了。病人转动着头,他似乎在用目光送他的朋友出去。过后我看见他把朋友留下的钞票收起来放在枕头下面。
这个时候老郑进来了。他向我们这面走来,问道:“买不买东西?我好一起买回来。”
“我买,我买!”第十一床大声说。老郑便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伸手在枕头下面摸索。
“你买东西,快拿钱来!”老郑等得不耐烦了,不客气地催他道。
“白糖,白糖,四十块钱!”第十一床用力说,他把钱交给老郑。
“盐水针打怕了,他现在要吃糖了!”第三床在旁边含笑道。我听着,心里很不好过。我觉得寂寞。我又有点害怕。真的,那个人就在我的脚下,和我隔得这么近。要是我处在他的境地呢?……我不敢往下想了。
白糖买回来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病人吩咐老郑:“多放些在茶壶里。”
“我拿茶壶给你,你自己放罢,”老郑回答道,把茶壶和糖都放在床沿上,他捧着代别人买的东西走开了。
第十一床默默地、吃力地动着手把糖放在茶壶里面。过后他似乎大大地喝了几口。我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
但是老郑下班前提了开水壶来冲水的时候,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我听见他在说:“还是大半壶开水!大夫喊你多吃,买了糖来又不吃,看你这个病怎么得好啊!”
“我吞不下去,”第十一床声音含糊地答了一句。
“吞不下也要吞啊!你没有钱吃药,只好将就点!”老郑又说。病人不作声了。
这天晚上第十一床就没有再叫过。我们这一面一共是十二张床。在这些病人中,就只有第二床偶尔低声呻吟,但是后来他也落进昏睡里去了。病室里充满了一起一伏的打鼾声,一种混合着西药味的臭气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睡不着。
护士小姐很早就关了我们这面的电灯。也没有人讲话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似乎比别的病人睡得更熟。
第四床今天可以吃东西了。他吃“半流”(半流质,医院里的用语,就是汤里面还有一点煮得软软的容易消化的食物,像番薯片、猪肝等等),并且没有吐过一次。他的病的确有了起色。下半天我午睡醒来,偏过头去看他,他还对我微笑。他似乎想和我讲话。可是他没有开口,我也什么都不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