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7页)

我吃了一惊,掉过脸去看他。他好像看不见我似的,两眼直望着前面,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怎么没有看见桥啦?”他严肃地说。“这不是五里桥那座塔吗?还有乌桕树?船还不靠岸?到啦,到啦!上岸啦!怎么不看见我老母亲啦?我回来啦!朱云标回来啦!喂,你拉着我干什么?走开,走开!”他把脸掉向左边,用力去拉左膀上的绷带,他一边骂,一边疯狂地抓着,扯着,绷带被他拉开了一段,手上流着血,好像是他自己抓烂的。

“不要抓呀!不要抓呀!”我吃惊地叫起来。

他掉过头来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一张脸古怪地红着,眼里射出茫然的、近乎疯狂的眼光。“不要抓?他拉住我,不让我回家!”他又把脸掉向左面去:“滚开!不要拉我!让我上岸!到啦,到啦!”

“你不要抓!抓破就不得了啊!”我着急地干涉道。

“不要抓?”他又转过脸来冷冷地问道。

“你把绷带抓掉,手就不得好罗!”我瞪着眼做出责备的样子说。

“好,不管它,”他好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那么我拿掉这个,”他说着就伸手去揭被单。

“喂,动不得!”我惊叫道;“林小姐,快来,快来!”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马上走过来了。

“林小姐,他要把针拔起来,绷带也给他拉开了!”我着了急大声地说。

“它挡住我的路,我要拿开它,”他望着林小姐解释说。

“你不要动手,你把针弄断了,开起刀来够麻烦的,”林小姐正色地说。“你看你把膀子弄得血淋淋的,这怎么啦?”连温和的林小姐也蹙起前额来了。

“只有找人来把他右手绑起才行,”第八床提议道。

“好的。我去找老李来,那么请你照料一下,不要他真的把针弄断啊,”林小姐回头对第八床说。

“我会照料的,”第八床笑着答应了。他走到第六床床前来。“喂,你到哪里去呀?”他故意问道。

第六床果然把手缩回来,他看了看第八床头上的白蝴蝶,正经地答道:“我回家。你怎么啦?你带了伤吗?”

“是啊,头都快打破罗。你回家做什么?”第八床忍住笑说。

“老沈,你倒装得像啊,”第九床开玩笑地插嘴说。第八床没有理他。

“看我老母亲啊。我这趟回去,要跟着我姐夫做生意,不出来了,”第六床正经地回答。

“你母亲多大年纪?身体好吗?”第八床又问。

第六床做了一个手势,答道:“五十八啊,她精神好得很。走几十百里路,一点也不在乎。她只有我一个独子。她不放我出来,是我定规要走的……”

林小姐带着老郑来了。老郑拿着一幅旧床单,卷成了一根粗带子,走到第六床跟我的床的中间,不由分说就拿起第六床的右手,用带子套住手腕,套得紧紧的,他边套边说:“朱先生,你右手拴住舒服点。”他把那只手放平,又把带子系到下面板凳脚上去,他把带子扎得很紧。

“你绑紧点啊,”第八床嘱咐道。

“不会脱的。我绑人还绑得少了!力气再大的人我也绑过!”老郑粗声答道。

第六床起初一句话也不讲,就让老郑绑着,等到老郑说出上面的话以后,他忽然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又何必!大家都是中国人,客气点啊!”

“客气点,现在还不客气吗?”老郑试了一下知道绑得很牢以后,便站直身子,得意地哂笑道。第八床吃吃地笑起来。

第六床也不叫,也不挣扎,只是板起脸孔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我不敢多看他:一方面他的痛苦使我心里很难过,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会发狂。可是他忽然大声叫起来:“老陆!老陆!老陆!”

他的眼光使我害怕,我不敢正面对着他,却只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陆先生,我晓得喊陆先生你才答应,”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这面说。“兄弟是个粗人,近来常常承陆先生关照,兄弟也非常感激。兄弟有得罪陆先生的地方,还请陆先生原谅,原谅。陆先生,你何必不理我啊,兄弟读书少,学问不够,有不对的地方,也请陆先生指教。”

我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我差一点耍笑出声来了。我连忙忍住,板起脸对他说:“你不要吵,你睡觉罢。别人也要睡觉,你有话明天讲。”

他摇一下头,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何必到明天,今天我有灾难,你陆先生不来救我?我受够他们的欺负啦!我要走啦!”

“你不要吵啦。我要睡觉,有话明天说罢,”我做出厌烦的样子说。

“陆先生,兄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要请陆先生指教。兄弟并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把我的手绑住?我要回家看我老娘,船怎么不靠岸啦?”他一字一字很清楚地说,脸色红中带黑,眼光强烈却又似乎罩着一种网似的东西。虽然他在看我,可是我疑惑他看见的也许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这么一想,我更加害怕起来。我便掉过脸去不理他了。

“陆先生,你不要生气啊,我给你赔罪罢,”第六床还在那里说话。“好,大家都不理我啦,我走啦!船开啦!各位,再见啊!”

“再见啊!”第八床接嘴说,我听见他吃吃地在笑,又听见第九床在抱怨他不该老是跟病人开玩笑。

“各位再见!再见!”第六床又说。“真正岂有此理,手也绑住了。”

林小姐走过来,把两瓶盐水一齐倒进架子上挂着的玻璃瓶里去。

“这位漂亮的小姐来做什么啦?她不是我家乡的人啊!她姓啥,你晓得吗?”第六床不停地说。这次我真想笑了。林小姐自然没有理他。

这以后他安静了几分钟,过后又叫起来:“你们拿我关牢监啊!放我走!我要回去!啊哟!我一定回去,你们留不住!哎呀!啊哟!娘呀!我受不住了啊!”他拉长声音像唱小调似地唱起来了。“我难过呀,娘呀!你在哪里啊!你有儿不能见面呀!我有娘难相见呀!‘老母望儿儿不转,妻子望夫夫不还。’……‘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他用同样的调子唱过京调和唐诗以后,居然呜呜地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儿,他又唱起了《孟姜女》的小曲。

病室里的人,谁也无法制止他,就索性让他一个人吵去。他起初还挣扎着,想把被绑住的右手拉出来,后来看见没有用,也就放弃了这个企图,只顾哼着,唱着,哭着,一直到针打完,林小姐把针拔出来,又把绑住他右手的带子放松些,使他除了拉解左手的绷带外,便可以自由地使用右手,他才安静地睡了。其实他是不是睡去,还是疑问,不过我倒睡着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