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3页)

“我明早晨给他取掉,现在只有牺牲了,”林大夫毫无表情地答道。

“这太可惜了,”黄大夫摇摇头叹口气说。

在我的病床前他们只停留了一分钟,黄大夫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问,就满意地过去了。杨大夫走在最后,她从工作衣的袋子里取出一本相当厚的书丢在我的枕头边,带笑说了句:“你明天可以看看,”便追上他们去了。

我拿起书来,读着书名:《约翰·克利斯朵夫》。书名下面有一个“(一)”字,再下一行印着“罗曼·罗兰著”的字样。四周还有一个红色框子。书相当重,而且在这个病室的电灯光下,我无法读印在洋纸上面的小字,我决定听杨大夫的话,把这本书留到明天来翻读。此刻呢,我倒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眼睛的确闭上了。可是我始终没有能够好好地睡一会儿,刚刚打瞌睡,马上就惊醒了。我的脑子里装满了那许多事情,它们不让我休息,它们逼着我思索,逼着我回想。

第六床还不时地咕噜着,因为声音不大,我也不去注意。不过后来我无意间睁开眼睛,我看见两个黑影立在第六床的左面。我吃惊地仔细一看,是两个小孩。

“朱库员,朱库员!”身材较高的一个低声唤着。

“啊,你们来啦,很好,很好!”第六床忽然大声说。

“张股长喊我们来伺候朱库员的,”那个小孩又说。

“很好,很好,你们把行李给我拿下船去,”第六床正经地吩咐道。

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望着。

“去啦,去啦!”第六床催他们道。

第八床在旁边插嘴了:“他说胡话,你们不要理他。”两个孩子听见这句话,便蒙住嘴笑起来,跑出去了。

等一会儿两个孩子又跑进来了。他们站在病床前,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好。

“你们喂他吃点水罢,”第八床又提议说。

那个较大的小孩真的就拿起茶壶放到病人的嘴边,一面说:“朱库员,吃点水罢。”

第六床顺从地喝了几口,忽然推开壶短短地说:“不吃啦,我快到家啦!”

这两个小孩又闲着了。他们站了一会儿,觉得没有趣味,又一起跑到外面去了。

我睡到下半夜(其实我已经醒过了好几次,但是这次醒来之前睡得比较久一点),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陆先生,陆先生!”第六床轻轻地但是固执地唤着。

我看了他一眼,却故意不出声。接着我把脸掉开不再看他,我怕他拿疯话来跟我纠缠。

“陆先生,陆先生,我求你,听我说两句话,”第六床带着悲声恳求道,声音低,但是很清楚,而且正常。我吃了一惊,便又掉过脸去。

第六床的脸朝着我,脸色青得可怕,两眼含着泪水,口里不停地叫着:“陆先生。”

“什么事?”我问道,我的心软了。整个病室里除了林小姐穿着红绒线衫坐在明亮的电灯下看书外,醒着的恐怕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罢。两个小孩穿着衣服在第十一床的空床板上睡着了。

“我晓得我的病不会好。我不怕死。不过我想起我娘……”他抽泣地说。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要乱讲,你不会死的!”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就说不死,这只手也成残废啦。我哪有脸回去见我娘!我实在对不起她。如果我死了,请你陆先生给我娘写封信,把我的事情告诉她,说我临死还想她,我后悔没有听她的话,”他愈说下去,眼泪愈流得多,说话愈显得吃力。

“夜深了,睡觉罢,你明天说不是一样吗?”我一边安慰他,一边也想中止谈话,我的心已经被他的话搅乱了。

“请你原谅我。明天我害怕我又糊涂起来。现在我清清楚楚。第一床那个病人今天已经取了石膏,他快要出院罗。我的伤比他轻得多。这两天我烧得真难过!我不晓得我干了什么事,大家都看不起我,都在笑我……我真恨,恨我生这种病。我不是没有羞耻心的人。请你一定给我娘写封信,说我对不起她,信封上面就写××,×××、×××,五号门牌,交朱云标母亲收。”

“好,我一定写,你放心罢,”我爽快地答应下来。我不相信他的病一两天使有问题,他会用得着我米写这封信,我只是用这个允诺安慰他的心,我应该说,安慰他那颗被回忆折磨的心。我希望他能安静下来,不要再拿他的痛苦折磨我。

“××,×××、×××,五号门牌,朱云标母亲收,你记得吗?”他露出感激的样子,接着又叮咛地问了一遍。

“记得,”我顺口答道,其实我听过去就忘了,我并没有想到我应该记住这个地址。

“谢谢你。还有,”他迟疑地说,“我女人,请你添一笔,我不怪她,就说让她改嫁罢。我脾气跟她合不来,她过来一个多月,我跟她相打,就出来了。我朋友都不晓得我结过婚。”这是一个不小的秘密,他居然向我这个陌生人吐露了。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十分踌躇的:他似乎在思索,是不是要说出来,但是终于断念似地说了。

“难道他还是在说胡话吗?不然为什么向我这个陌生人说这种话?”我忽然怀疑起来。我注意地望着他,我从他的脸上得到了一个解答。

他刚刚拿被单揩了脸,擦了眼睛,脸上没有一点泪痕。看他的表情,他好像是看透一切彻悟了似的。还是他那正直、善良的农民脸相,但是比我第一次看见他时消瘦多了,眼里射出和善的眼光,再没有丝毫狂乱的痕迹。他是清醒的,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清醒的,也许比我还清醒呢!

“好,我写,我写,我写,我照你的意思写,”我感动地说。我觉得一阵难过,现在他没有哭,倒是我要哭了。

“谢谢你啊。请问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三。”

“我还比你小,我才二十二岁,”他勉强地笑一笑(他笑得多苦涩),接着说,过后便向左边掉过脸去,不再理我了。“二十二岁……二十二岁……”他一个人低声念了好几次,以后便寂然了。我只见他的肩头在耸动。

“难道他偷偷地在哭吗?”这个疑问使我苦恼了许久。我许久都不能睡,思想潮似地涌上来,我难过,我痛苦,我烦躁,但是我终于疲倦地落进了昏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