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爱情的故事(第2/3页)
五点钟一到,她和叔父、婶母就告辞回家了。
我回到楼上房间里,忽然觉得冷清清的,感到了凄凉的滋味,好象刚才做过了一个神奇的、美妙的好梦。然而现在却从幸福的世界里落下来了。这样大的房子里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我。
我百无聊赖地又混过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她底婶母到我家来玩,临走时请房东母女晚间到她家去闲谈,顺便也请了我。我自然一口答应了,吃过晚饭在八点半钟时候,我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房东母女到婶母家去了。
这天落着小雨。到了婶母家,没有见着她,我很觉扫兴,以为她被雨阻留在学校中了。幸而房东立刻问起,婶母说她去取牛奶去了,就要回来,我才高兴起来。果然我们刚刚坐下,她就活活泼泼地走进来了。她笑嘻嘻地给我说个‘晚安’,不松不紧地握一次手。我们大家围着一张方桌坐下。在灯光下面看起来,她底美丽又别有一种风味。
她们女人底话照例很多。她底婶母又爱说笑,所以谈笑总是没有间断。她有时也笑嘻嘻地说两三句。这晚上她和我正坐在桌子底相邻的两角。有时候互相看着笑一笑。她们问我中国底风俗,我也略略说了一点,又常常惹起她们发笑。
后来我们告辞走了。在路上老房东还絮絮地向我述说玛丽小姐底种种好处。
从此我就常常借着向她底叔父借书的题目,到她家去,总是在星期天或晚上。这其间我和玛丽也有过一些故事,现在也不说了。
爱情这东西是生长得最快的,只要它发芽后不曾受到阻碍,那么它在很短的时期内,就会很快地发育到成熟的时候。我和玛丽间的爱情也是如此,那不可免的时刻便到来了。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和她从影戏场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路上冷清清的,没有行人。走过我家门前,我邀她进去,她推口说不早了,要回家去。我见她一定不肯进去,便说:‘路上冷清清怪可怕的,我把你送到家罢。’我们就一道走下山去。在路上我们谈起今晚的影片,又把话题引到她底身世上去。她说她底父亲待她如何无情;又说父亲要她去巴黎学戏,她如何不愿意;更说世间没有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她忽然眼里落了泪,就靠着路旁的一株苦栗树不走了。她小声地哭着。我从没有看见过少女底眼泪,而且也绝对不曾想到象她这样的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会哭得这样伤心。我自然找了许多话安慰她,但都没有用。一个强烈的欲望渐渐地把我完全占有了。我本来挨近了她底身子,这时便贴近她,一把把她抱住。我激动地在她底耳边说:‘玛丽,我爱你,我爱你快要爱到发狂了!’我用我底火热的眼睛望着她。她不开口。然而她底脸发亮了,泪晶晶的双眼已经告诉了我:我底爱情底自白是得到她底欢迎的。我知道她也爱我。我底胆子更大了。我先在她底眼泪打湿了的右颊上亲了一下,她并不避开。然后我就吻着她底润湿的嘴唇。她也回答我一个动情的接吻。这时我们完全沉醉了。我忘记了一切。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切都忘记了。就是世界底毁灭,人类底灭亡,在我都觉得没有一点关系了。
我送了她到家,回来时的心境又和去时的不同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幸福的。一路上似乎一景一物都在含笑地为我祝福,都在羡慕我底好运。冷清清的路上虽仍只有我一个行人,我也并不觉得孤寂。
从此我们便成了一对情人,至少每隔一天要见一次面。因为在她家里不便拥抱接吻,不便说情话,我们便指定了一个约会的地方。每天或隔一天傍晚时分在公园里一个石头长凳上相聚。我们谈着将来的一切:如何先告诉她底叔父婶母,如何同去见她底父亲,求她底父亲底允许,如何结婚,又如何同去中国,在西湖上组织新家庭。我们俩天天在好梦中生活着。
然而好梦却也是不能久做的。命运所注定的东西终于到来了。在某一天我和她约会时,觉得她似乎有什么不快意的事,我问她几次,她总说没有。虽然她面带笑容,但我觉得她是在强为欢笑,不过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一天的约会带了点凄惨的样子。当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眼里含着泪,口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好象有人在欺侮她,她要求我保护她一般。虽然她总说没有什么事,但我早已料到一件意外的事情快来了。
果然第二天在约会的地方我便不曾见到她,从八点钟等到十二点钟,还不见她来。我想她也许因事不能抽身来会我。第三天我又等到十二点钟,仍然不见她来,我知道她一定不来了。我绝望地走回家里。
我这一晚心里一上一下,一翻一覆,不知要怎么才好。我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起来,梳洗以后,走下楼去。在厨房里遇见房东女儿。她告诉我昨天八点半钟玛丽曾来此告别,并致意我。我大吃一惊说:‘怎么她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东女儿才一一地把昨天的情形告诉我。原来她底父亲昨天早晨来M城,特地接她到巴黎去学演戏。她本不愿意,也曾在信函中几次反抗过她底父亲。但她底父亲一来,她终于屈服,跟着父亲走了。今天早晨我在床上高卧时,正是她和她底父亲乘车去巴黎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女儿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呢?房东女儿说到这里也有点伤感。她又告诉我法国社会上薄命的女儿太多了;她似乎记起了自己被人抛弃的那一段历史,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没有话说,回到房里哭了许久,这时候我也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我所处的世界。我感到自己底孤独,人生底无味。过后我又回想她从前待我的种种情况。我更明白她临行时因为怕触动我底悲哀,所以知道我在约会地方等着她的时候,才来我家告别。可见她临行时还很爱我,还为我着想。然而她如今已经去得远了。一点痕迹也不留地就去远了。这时离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期还不到四个整月。
“我从前不是向她说过,‘我爱你快要爱到发狂了’吗?这时我真发狂了。一个星期之内,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事。在第八天我就病倒了。病好时已是深秋。这一次的打击算把我底青春断送了。从此心灰意懒,无复生人的乐趣。我便决定到罗马凭吊古迹,到瑞士留连风景。在去年夏天才回到上海来。一到上海,老友N大学校长王君聘我在大学里教课,一直到现在……”
袁润身说罢叹息一声,又大大地嘘了一口气,仿佛身子轻松了许多。过后他颓然倒在躺椅上,似乎精力竭尽了。他又叹一口气,补上一句:“至于玛丽,我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