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9/12页)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幺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底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幺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底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底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底尖锐的目光使他什幺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底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底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底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幺,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底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底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轻人底独立的生活和成就底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底单纯的微笑下面,他底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底情形幺?”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底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幺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底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底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幺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底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底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底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幺,但他底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底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底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幺也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底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底心灵底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底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幺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底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底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底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底目的是什幺,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底儿女们底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底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着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像了自己底叛逆和对父亲底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底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底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底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底健康是显着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底健康,但注意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