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11/13页)
人们爱古代,因为古代已经净化,琐碎的痛苦也已变成了牧歌。人们是生活在今天底琐碎的痛苦,杂乱的热望,残酷的斗争中,他们需要一个祭坛。
蒋少祖在他底祭坛上看见了心灵底独立和自由。在蒋少祖,这是一个痛苦的命题。他现在觉得,他宁愿抛弃民族底苦难和斗争--这些与他,蒋少祖,究竟有什幺关系呢?--而要求心灵底独立和自由。
在回来的路上,蒋少祖想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认为这又是一种枷锁,心情冷酷起来。他觉得他还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个家。他带着恼怒的怜恤回顾了他底过去,回顾了他底在离上海前的对陈景惠的爱情。
船到上海时已经黄昏。蒋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里现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个小孩,出生了没有呢?--感到恼怒。
进门,他看见了邻人们。但他们,在他们底烦恼和事务中,好像不认识他,从他们底脸上他看不到什幺消息。“他们还是这样过活!”他想,转弯走上楼。
他走得很慢,很镇定,在思想。这种镇定令他自己奇怪。
上到楼梯底最末一级,他听见了婴儿底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这里了!”蒋少祖想。“为什幺?它在这个世上了!”他露出牙齿,带着野兽的,冲动的表情,推开了房门。“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进去。
蒋少祖一瞬间经历到那种迷失,在这种迷失里,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假哭,假笑,用尖细的假声说话。在他底冲动里,他看到了非常的、新异的景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迫着,哭出了怪异的声音。好像是那种强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啼哭。
他底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袭来的冲动的,混杂的情感底支配下,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奇异的新生。
好久以来,蒋少祖,在他底隐秘的内心苦恼里,渴望一个忏悔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绝对地同情他,完成他。这个对象在他底世界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不能向朋友们忏悔:因为没有那种纯洁的友情。他不能向妻子忏悔,因为他必须使她觉得他是不可侵犯的。并且他不能在自己内心忏悔,因为他恐惧孤独。他变得冷酷,疲乏,渴望神秘。在他走上这个楼梯时,他是处在忧愁的、疏懒的心情中,没有感到有什幺非常的东西在等待他,并且觉得新生的生命是枷锁;这里的思考是那种平常的,家庭的,社会的意义。他已经倦厌的。但他听到了这个新生命底哭声,心里有什幺东西爆发,站住了;这里的思考是神秘的,精神的,人生的意义。
他冲进房来,没有看清楚什幺,但看到了新生者底纯洁的谴责。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多了一个生命,看见了那张打皱的,粉红色的小脸,笑着弯了腰--哭出奇怪的声音来。
憔悴的,经历了大的忧患的陈景惠靠在枕头上,以安静的喜悦的目光看着他。她底生命所显示的这种重大的意义令她喜悦,她唇边有笑纹。她毫不惊异蒋少祖底激动,因为,在苦难之后,在她所完成的奇迹之后,任何奇迹都是她所等待的。
她笑着,投出温柔的,明亮的,嘲讽的目光。
“你,你怎样?”蒋少祖问。
她摇头,表示现在她已不想提及那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和忧愁。
“啊,我知道,我知道!”蒋少祖,带着那种沉醉的激动的表现,说,用力抓住床栏,垂下头来。他笑出了声音。他知道这一切底意义。他劫夺般地抱起小孩来走到窗边。小孩在绒被里摇动四肢,啼哭着。
“我,你底父亲,欺骗过一个女人,杀死那比你先来的,你瞧!”蒋少祖,带着那种现代人底热狂的表情--这种热狂急剧地在苦闷上开花,但很少结实--在心里说。“你瞧我欺骗过,偷窃过,不仁不义,而我反而得到名望!你将怎样,我底儿子?”(小孩啼哭着。)“假若不能饶恕,你就报复吧。”他说,坚决地,严肃地看着空中。
“过来!过来!”陈景惠谴责地喊。
“啊,好的!他叫什幺名字呢?”蒋少祖问,显得非常严肃。
“我没有想出来呢。”
“叫做,叫做寄吧。寄信的寄。”
“为什幺叫寄信的寄呢?”
蒋少祖沉默了,露出了苦恼。
“是寄托的寄。”他说,放下小孩,坐下来。
“寄托?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多幺急的等着啊!刚才我想,我们底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一条曲折的路。你曾经跟我说,我们要经历一种不平常的奋斗,我现在懂了。”陈景惠说。以感伤的,柔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在她底移动手臂的柔和的姿势里,有着那种盛妆妇女底矫饰的风韵;好像她在暗示,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所失去的是必得要偿补,而那种迷人的,浮华的生活又可以恢复了。
蒋少祖敏锐地捉住了她底这个动作,凝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
“她在一种新的状况下。--是的,应该满足她。”他想。“在我心里,这次的旅行使我很凄凉。”他说,看着地面。“那幺,以后不出去吧。在我底身边。--”陈景惠说。虽然她底情绪是真实的,却带着那种柔媚的,浮华的风韵;这种风韵令他沉醉。她笑着,轻轻地舐嘴唇,闭上了眼睛--这些动作是在动人的自觉里做出来的。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
“她什幺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
“我是多幺凄凉,多幺疲乏啊!是的,像以前一样,我要在你身边休息。”他热情地说,为了克服困惑,并证实自己底热情,他俯身吻她。
在蒋少祖和陈景惠之间,由于他们底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实。并且,对这种不真实,他们是无力认识的。孩子诞生,蒋少祖从北方归来,他们之间起了显着的变化;陈景惠已经和蒋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蒋少祖以自己底意志为意志,感不到什幺不真实,而现在,由于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蒋少祖又感到对陈景惠的敬意和爱情;在他自身底惶惑里,没有勇气判明他们底真实的境况。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美满的,觉得人间底关系是只有如此的,说着凄凉的,抚慰的话。但他心里却有着和所说的话无关的,冷的,神秘的苦恼。他用行动来调和它们。
陈景惠,是寄托在什幺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底要求是什幺,他没有去想。“她什幺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后,他需要大的安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底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