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7/10页)

巷外是一块空地,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一个低级军官在猪圈旁边的稻草堆上强奸一个女子。朱谷良走到巷口,张望了一下,正要走出去,站住了。

他看见一小群兵士从房屋后面跑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喊叫的缘故。他看见跑在最前面的,是昨晚所遇到的那个粗矮的兵,并看见了李荣光,因此站住。

那个粗矮的兵,叫做石华贵,是中国所养育出来的最好的流氓之一,是这一群底领袖:他已穿上了一件黑缎子的皮袄,在他底胸前,是挂着两颗手榴弹。在目前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是当然的统治者和立法者。听到这种悲惨的呼号,他们跑过来了。

在昨夜他们是强奸妇女的,但此刻的景象却唤起这个石华贵底愤怒来。理由很简单,昨夜他不曾看见,现在,他看见了。他底法律,是依照着他所能够感到的而制定的。他跑到空地边上,站住,投出愤怒的视线。那个低级军官愤怒地站了起来,于是石华贵底仇恨燃烧:他要残酷地击倒这个拦在他底进路上的人。

因为这个低级军官--他穿着破烂的呢军服--底权威的,轻蔑的,粗野的表情,石华贵便明显地感到他是拦在自己底进路上,石华贵是不能容许在目前的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强者的。

那个低级军官取出手枪来。同时,石华贵掷出了手榴弹。

手榴弹,因为太用力的缘故,落在猪栏里去了;掀起污泥木片、和碎砖,没有击中任何人。那个低级军官迅速地向前奔去,但因为跑得太快的缘故,没有击中石华贵而杀死了那个小孩般的,裹着破军毡的士兵。他跑到距石华贵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不动了;他底手枪对准了石华贵底胸膛。他是胜利了,在寂静中延长着他底胜利,享有无上的权威。他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石华贵空空地看着他而慢慢地举起手来。那个被击倒的小孩兵士在潮湿的地面上作着最后的抽搐。

朱谷良和蒋纯祖站在墙后观看着。但这个瞬间朱谷良突然地取出了手枪。

“他要打谁?”蒋纯祖紧张地想。

朱谷良要打谁,是很明显的。在最初,他立意不参加这个战争。在军官向石华贵跑去的时候,他希望石华贵--他底仇敌;他很明白他是他底仇敌--被杀。但在小孩兵士倒下,而石华贵在可怕的寂静中举起手来的时候,朱谷良便意外地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使他疾速地取出枪来,未加考虑,疾速地跑了出去;于是在枪声中,那个军官恐怖地跳跃,转身抱着头部沉重地倒下了。鲜血从头部流出,他底武器落在血泊中。

朱谷良感觉到他身上的光辉,从容地拾起了军官底手枪,然后安静地,严肃地,不可渗透地看着石华贵。这个凝视继续了很久,石华贵无力动弹。

朱谷良就是这样地征服了他底感情上的仇敌,而洗刷了昨夜的污点。在他底为正义复仇的冷酷里,他是希望那个官和石华贵一同灭亡的;在他底心灵深处,他是悲痛着人类底愚昧和堕落;在他底使徒的虔敬里,他是希望饶恕他们。但在他底直接的感情里,他是不可能饶恕他们,也不可能使他们一同灭亡--由这种感情他感觉到他底信仰,于是那种信仰常常地等于他自己--他必需杀却他们中间他认为最卑劣的,而留下他们中间他所仇恨,因此他所希冀,他认为可以从他感受到他底光荣的信仰的。

这些动机,是含着一种英雄的阴谋。蒋纯祖是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人底某一些坦白有为,和那种为理智所控制着的侠义的,但同时他感到在这个人底特殊的深沉里是有着一种危险的东西。蒋纯祖是看出了他底高傲的企图,渴望同意他,而不能同意。在此刻,蒋纯祖是还没有能够理解到这种高傲的企图底必要;在跑出来的时候,他是极端兴奋,沉浸在朱谷良所赐予的英雄的快感中,但在随后的这个沉默的瞬间,看见朱谷良底那种不可渗透的,不可亲近的表情,看见那个小孩兵士和那个军官底临终的苦闷--他们在血泊中微微地抽搐着--蒋纯祖便冷静了。立刻他底思想便改变了。他不能不觉得,朱谷良,是因了自身底骄傲的感情,而无视了别人底生命;而不能理解别人底生命底意义。

于是蒋纯祖突然感到孤单。但他不能不对朱谷良底安静的,不可渗透的表情--他觉得这是无人性的骄傲--感到极端的嫌恶。他觉得这张脸是丑陋的;并且他从这张脸上苦闷地看出那种动物底性质来。

在短促的寂静中冷雨飘落着。朱谷良是骄傲,冷酷,注意,看着石华贵:虽然他竭力抑制这种骄傲。朱谷良是丝毫没有想到,在他底身边,有两个人在死亡;他底唇边有轻蔑的纹路,他底眼睛幽暗发闪。石华贵,在那种对朱谷良底感激,惊异,到随后的漠然的仇恨里,叉腰站着不动。于是朱谷良抱着手臂,继续他底征服者的凝视。

石华贵不能接受太多的傲慢,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看见这个笑容,明白它底意义,这个征服者从傲慢中醒来了:他感到这种傲慢底不利,并感到这种傲慢可耻。

看见石华贵底冷笑,朱谷良,好像感到一种深的忧郁,垂下眼睑,轻轻地叹息。他是感到了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的自己底渺茫,多重的诱惑和困难,以及个人底生命底渺小,而轻轻地叹息。但显然的,他是企图使石华贵明白他所表现的这一切,而放弃那种恶毒的感情。在叹息中,朱谷良感到无上的内心甜蜜,而眼睛潮湿。

于是那个豪爽的石华贵便露出牙齿,生动地笑起来了。随即,他露出一种强烈的表情,沉重地向朱谷良走来,而诚恳地伸手到朱谷良肩上。

“你救了我!”他清楚地大声说。

“我本意并不想救你--是的,我们要说老实话,啊!”朱谷良轻蔑地笑着,用一种尖细的小声说。但正是这种轻蔑的表现在他自己底心里和石华贵底心里激起了一种友爱的感情。这种轻蔑,是骄傲的心灵底一种装饰,是毫无敌意的。石华贵有趣地卖弄地笑了起来。

那些兵站在他们旁边:在他们脚下,是倒着两具尸体;那个军官还没有能完全死去。有两个乡民从屋子里溜了出来,救护了那个女子,然后站在手榴弹所掀起的瓦砾旁,呆呆地看着他们。

蒋纯祖注意着一切。对于朱谷良底那些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他感到强烈的不满。当那个年老的乡人鼓着勇气跑过来感谢兵士们,并请他们到他家里去歇息的时候,朱谷良严肃地,冷淡地向前走,蒋纯祖便突然--他自己来不及知道是为了什幺--蹲下去,庄严地,冷淡地摸触那个军官底胸口,企图使大家看到,在这里躺着的,是人类底傲慢与偏狭底牺牲者。在那种和妒嫉相似的不满里,他认为朱谷良底行为完全是由于傲慢与偏狭。于是在这里,和大半青年一样,蒋纯祖渴望独立的光荣,敢于向他所惧怕,他所希冀的人宣战了。他认为朱谷良是无知识的;无人性,并且无灵魂。当朱谷良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便感到无比的骄傲,一面更庄严,更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