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第7/13页)
王桂英来看他,蒋少祖底弟弟,证明了她无论怎样总不能忘记过去。但这又是在她底全部的风骚的夸耀里做出来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夸耀的。好像她已经遗忘了她底往昔。假如她也曾觉得往昔有什幺意义的话,那只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锋芒:在风情里面她体验,并且她肯定她心里的那种追怀。好像那些男子们在衣锦荣归的心情里面体验,他们底对往昔的追怀,王桂英在豪华的风情世界里体验这种追怀。她久已渴望如此:虽然她已饱经风霜,但这个社会却维持了,并且增加了她底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来,这些幻想是有着更少的忧苦和更多的浮华了。她,王桂英,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积极的上进心,但这个社会只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现在她觉得她实现了她往昔的梦想了,就是说,她成功了。小报上和电影杂志上称她为泼辣的美人。她到重庆来,并没有想到现在的这种为新的理论所造成的假作严肃的局面,所以她临时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理论之类的东西了。她访问了那位诗人,从那位诗人底房间里迅速得到了启示。于是她在茶会上说,她已经逃出了黑暗的孤岛,来到了自由的中国,愿意从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国的危亡。她和高韵同来,她敲门的时候,蒋纯祖躺在床上看书。门开了,蒋纯祖吃惊地站在床前,眼里有防御的,异常的光辉,王桂英盼顾,笑了一笑,轻盈地走了进来。
“认得我吗?”王桂英说,眼睛做了生动的表情。“认得的。”蒋纯祖冷淡地说,站着不动,看着面孔温柔而严肃的高韵。
在王桂英身上,这一套香港货的,好来坞式样的装束,装着微妙的假肩;她底胸膛赤裸着。她带着盛装妇女的姿势坐下了。
“你从前还是小孩子啊!”她说,眼部有生动的表情。“我这里乱得很!”蒋纯祖冷淡地说,在床边坐了下来。高韵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好像很疲乏,靠在他底肩膀上。但蒋纯祖现在厌恶这个,站起来走到桌边。
“我们大概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你底哥哥在重庆。”蒋纯祖羞恼地说。
“那幺你底那些姐姐们呢?他有那幺多好姐姐啊,真是有趣!”王桂英向高韵说。
蒋纯祖略微不安地盼顾,然后注视她,长久地注视着她,使她娇媚地笑了起来。她认为蒋纯祖是小孩,但蒋纯祖是美丽的男子,在这里,他和她是平等的。蒋纯祖注视着她,想到她曾经倒在蒋淑媛底沙发上痛哭,悲愤地咒骂蒋家;曾经在落雪的,凄凉的湖畔可怜地等待着和痴想着;曾经在一个春天底夜里杀死了她底婴儿。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妩媚的笑容,他觉得悲伤,他垂下头来。
“想起过去的事情,多幺有趣啊!而你现在成了音乐家!”王桂英生动地大声说。
蒋纯祖突然悲痛,异常悲痛,他明白他底心现在是善良的,他觉得幸福。王桂英继续愉快地说下去,他眼里有了泪水。
“这幺多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了,人底生活范围多幺大啊!你底哥哥嫂嫂,他们都好吗?”
“他们要来重庆。”蒋纯祖迅速地说。
王桂英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你们底苏州,后来怎样了呢?”
蒋纯祖决心挑动她。他现在毫不嫉恨她;他现在从她得到了对于自己底过去和对于他底哥哥姐姐们的新的理解,这是一种全新,良好的理解,主要的,他爱自己,他自己值得爱,并且爱他们,他们值得爱。王桂英现在以她底光华照亮了蒋家底悲惨的挣扎,他,蒋纯祖,过去不曾懂得这种挣扎。现在这个挣扎完结了,王桂英遗忘了,于是他心里有东西苏醒。
很显明的是,现在这里另有一个女子;她也有她底“蒋家”,这个社会也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她是无知的,所以她是纯洁的,所以她将要像王桂英一样地去遗忘。遗忘了他,蒋纯祖:人们只为夸耀自身而生活,不管夸耀些什幺。“她说:人底生活范围多幺大啊!但是事实相反!”他想。他决心挑动王桂英,使她和他有共同的善良,使他们底生活在这里展开一种骇人的严肃。他明显地觉得是这种严肃在支配着他底生活;新的意义和新的理解将支配他以后的生活。“淑华姐姐死了,汪卓伦也死了!”他抬起头来,以潮湿的、光亮的眼睛看着她。
“真的吗?”王桂英收缩身体,吃惊地叫。“我只知道你大哥死了!他们死了吗?”
“她说:她们死了吗?她是怎样感觉的?”蒋纯祖怀疑地想。
“一个害病死了,一个在战争里面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蒋纯祖迅速地说,看着她。
王桂英认为蒋纯祖为这很痛苦,在他迅速地说话的时候抚慰她,愉快地笑了。
“秀菊结婚了吗?好吗?”王桂英问,做了生动的眼部表情。提到往昔的友人,她是特别丰富地感觉到她底荣耀的。蒋纯祖向她底赤裸的胸部看了一眼,沉默了。
“我不能同情我底哥哥,我也不能同情我自己!死了的被遗忘,甚至不想知道她们是为什幺死的!但我也高兴这样的人们遗忘--我有了一个乐曲,就是:我自己底、混乱的、虚荣的、生命,不许有一点点辩护!”他想,他以透明的、严肃的眼光凝视着墙壁。
他长久地沉默着,王桂英笑着站了起来,风骚地盼顾,向他告辞。在这里,王桂英承认她和他是平等的。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爱情或色情:这种平等在蛊惑他。他愤怒地皱了眉。王桂英和高韵走了出去,他关上门,开始写他底乐曲。
懒惰地度过了夏天之后,剧团兴奋了起来。十月里的演出以前,每天是排戏,座谈会,茶会,晚会,和联欢会。经常地有名人来演讲。在会场后面的布景间里,狼藉着颜料、布条、画幅、木匠工作着。张正华穿着工作服和木匠一道工作着:他兴奋地向木匠学习技艺。然后他又学习灯光,装置。在演出以前,他为了天幕上的灯光色彩和舞台正面的窗户底面积和导演耐心地,和悦地辩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到处包着这位导演,兴奋地、谦恭和发表他底思想,他认为是极重要的,可能包含着愉快的疏忽的思想。他希望导演指点出这些愉快的疏忽来。他认为窗户应该开得小,不应该炫耀灯光,卖弄天幕,分散了观众底注意力。他说,总共是五千支光,天幕上最好不要超过一千支光。黄昏底云霞底变幻最好能够朴素而深刻--他说--四种色彩,四种云型,是不必需的。“好像是不必需的,假如--”他说,站在台边,和悦地笑着看着站在台上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