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7/9页)

陆积玉领开了恐怖的小孩们。陆积玉突然变得很冷淡。陆牧生跑出去了,晚上才回来。整个的下午,家庭里面笼罩着阴冷的空气。陆积玉注意到,晚上,弟弟和陆牧生和好了,叫他为好朋友,陆牧生快乐地笑了起来。但老人在对面的房里跳脚,大骂陆牧生不要脸。

睡觉以前,陆积玉冷淡地,严肃地想到,这样的男子,在这种状况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对于他底妻子,他是不是朋友;在贫穷里,人底生活,变得这样的无聊。她想到,结婚和家庭,是可怕的;在她底周围,没有一个家庭是有真的爱情的。

老人熄灯了。从小窗户里照进明亮的月光来。是秋天底宁静的,美丽的夜。陆积玉记起了弟弟。

“弟弟啊,弟弟啊,今天,在月光下面,你底姐姐祝你平安!”她说,“弟弟啊,你是否也看到今夜的月光?你是否还记得你底不幸的姐姐?还有你底不幸的母亲和祖母?在这样的夜里,弟弟啊!”陆积玉说,长久地听着外面的田野里面的繁密的虫声,想到,在最后的那一个晚上,陆明栋承认了偷钱的事,走向她,站住,严肃地看着她。--“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时间后悔!时间过得多幺快,在这样黑暗的生活里面,我底青春就要消逝了,然后,一切都悄悄地过去,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理解你底心,你底头发变白,你底牙齿脱落,你孤独地,孤独地--人为什幺要活着啊!既然是受苦,为什幺要活着啊!”

她坐起来,披上衣服,从小窗户里凝望着月光下的平坦的田野。她心里觉得甜美。

“在月光下,一切都静悄悄--”她想。

老人咳嗽着,问她为什幺不睡。

“奶,月亮多好啊!”她说。老人撩开帐子,惊异地看着她。她觉察到了自己底异常的情绪已经泄露,血涌到她底脸上来。

“积玉,我真担心你--”

“奶,不是!”她恼怒地说。

“月亮天天有--”

“奶,我想到外面去做事。”陆积玉迅速地说;为了打断老人底话。

“说了不止一回了!”沉默了一下之后,老人忧郁地说,“不是我硬要留你,现在这样的家,我看你也难受,出去倒好,只是你吃不来那种苦啊!”

陆积玉严肃地凝望着田野。

“开了年再说吧!--明栋半年不来信了,我心里头好焦!现在,家里这样穷,物价这样涨,怎样办是好?王定和蒋淑媛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你想想,我们几时才能回南京?我一生一世都恋着那一点点东西,如今全丢在日本人手里了!如今是,什幺都不能自由,用一个钱都要看别人脸色,连吃一个鸡蛋!--”

“奶!”陆积玉说,打断她。陆积玉拉紧肩上的衣服,感到自己底身体温暖,温柔,忧伤地看着田野。

青春底感觉,那种动人的、忧伤的,随处都存在的恋情具有无数的样式,热情的火焰具有无数的样式,它渐渐地有了一个虽然模糊,然而固定的目标。在这里,在中国底广漠的地面上,灰暗,虚脱,无聊的生活唤起了反叛:现在的,青春的热情是绝对的反叛。有些青年们,走上了浮华的,绝望的道路,主要的是因为在这条道路上是已经绝对地逃开了那种灰暗、虚脱、无聊。另一些青年们,比方陆积玉,顽固地保留着旧有的道德观点,热情底突破不属于这个范围,或者是,没有碰触到这个可怕的边缘,他们底要求朴素而糊涂。他们具体地感觉到这种生活底灰暗,他们冲了出去--于是他们感受,比较,发现不到较好的生活,而到了他们成为这种灰暗的生活底心灵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承担新异的痛苦了,就忍受,平静了下来。比较他们底父母来,他们又走了一步,在这里有悲凉的诗歌;看到另一些人们底绝望和毁灭,他们恐惧地站住了。旧的,现成的,比新的,未可知的,容易得多,青春底热情和怀疑底扰乱不久就过去了。现在,对于陆积玉,这种反抗是实在的,它不是精神的,然而是绝对的。陆积玉用她底全副精神来反叛,虽然在后来,她更怜恤她底母亲,觉得母亲底劝告是完全对的。尝到了人生底辛辣和悲凉,她便怀念故乡了,这个故乡,并不全然是丑恶的。

陆积玉继续和几个同学通讯,每次都要她们替她找一个工作。她说她什幺事都愿意做,即使当女仆也可以,只是不愿蹲在家里。十一月下旬,一个朋友介绍她到重庆底一个机关底会计科里去当录事--她马上就答应了。到了现在,再没有什幺能够阻拦她了。

沈丽英凄凉地,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女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因为家境太恶劣。沈丽英替她筹措了路费;临行的时候,陆牧生和她长谈,告诉她说,人世是险恶的,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信任别人,在任何时候都要见风转舵。

妈妈告诉她说,一个女人底生活,是艰难的。沈丽英哭了,她说,二十几年来的苦重的负荷,她现在能够略微放心地卸下了。显然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不幸。她底这种激动使姑妈痛苦起来,老人愤怒地责备她,说她不应该在女儿面前如此。

陆积玉现在是完全的感激--。但她底外表坚持而冷淡。她非常的惊慌;她假装喝茶,用茶杯遮住脸:因为,假如不这样做,她觉得她就要哭起来了。她迅速地从母亲逃开。在房门前面,她以激动的力量把女孩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来,并且欢乐地笑出声音。她好久都不能懂得在这个时候她何以会突然地有这种活泼的欢乐。

她吻小孩,使她狂笑。沈丽英站在门边。感伤地笑着看着她。

“喊姐姐!喊姐姐,姐姐要走了!”沈丽英向女孩说。“她不走!”女孩嘹亮地说。

女孩转动眼球。首先瞟母亲,然后向上看,最后瞟姐姐。她慢慢地瞟着,并撅嘴唇,显然她知道别人一定会赞美她。女孩底这种卖弄风情使沈丽英怪叫了起来;显然她是故意地怪叫:她是那样地快乐。

陆积玉说,她要去看一看蒋秀芳。陆积玉在走出门的时候便有了庄严的、冷淡的表情:奇异的欢乐消逝了。她走进工厂,顺着机器间走过去,向检纱间看了一看,走上山坡。天气很阴湿,从简陋的厂房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昏沉的。陆积玉想,她要离别了,她迅速地跑上山坡。有两个女工走了下来,停住了谈话,给她让路;她停下来给她们让路。她转身看着坡下的赤裸的水池,她底憔悴的小嘴唇张了开来,颤栗着。

“经理说的,要裁掉!”女工说,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