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上)(第7/7页)
床前灯火,已经快要熄灭,显然是点着过夜的。吴芝蕙睡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眼光疲倦、迟钝、痛苦。赵天知轻轻地叫了一声,她露出恐怖的表情坐了起来。“打开窗子。”赵天知小声说。
她轻轻地,迅速地跑到窗边:她未披衣服,寒颤着。“你走开!走开!”她说。
“让我进来!”赵天知愤怒地说。
“他们知道了!”
赵天知战栗着。这时左边起了叫声,接着吴芝蕙底肥胖的母亲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极端地憎恨鸟枪,因为他是败家子。鸟枪常常偷窃家中的财物,母亲发誓不再给他一个钱。--昨天晚上,他装出严重的,轻蔑的样子来,透露了一句话,要挟母亲。母亲和他大闹,终于他用这个消息卖到了几块钱。
鸟枪胜利、喜悦、兴奋。当里面大闹起来的时候,鸟枪正在门口;他是偷偷地跑到门口去的,他不知道赵天知已经进来了。由于武侠小说式的奇想,他非常的感动,他觉得这正是他保卫家庭,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他打开门,摆好姿势,非常的英武,先把枪口伸了出去。
“好男儿奋勇争先,冲呀!”他叫,冲了出去。
雾罩仍然浓密,冲锋的鸟枪没有看见蒋纯祖。蒋纯祖首先看见了枪口,他提起他底大木棍,闪到墙边去,鸟枪冲了出来,打了一个旋,瞄准池塘。
来不及收回他底得意洋洋的姿势,他看见了蒋纯祖。他恐惧、羞耻,做了一个鬼脸,站住不动了。
“你来罢,我不怕你了,”他底表情说,他不停地挤眼睛,看着池塘。
蒋纯祖愤怒地笑了一笑。听见了里面的叫声,他迅速地走了进去。于是鸟枪追着他,在他后面站下来,瞄准他。又追了几步,又转下来,瞄准他。一共瞄准了四次,蒋纯祖走进了院落。
赵天知已经被包围了。在他底周围,爆发着叫骂、诅咒、怒吼、他站着不动,含着愤怒的痛苦的笑容。显然的,吴芝蕙家底愤怒的男女们,对于这个卑贱的家伙,再不能饶恕了。
有人喊叫拿绳子来。吴芝蕙底大哥走了上去,向赵天知底胸上极其猛烈地击了一拳。但赵天知毫不防御自己,他倒到窗户上去。他底眼睛静止,可怕。他底眼光忽然变得透明,好像黑暗中的猫。
“天知,走开!”蒋纯祖大声喊,战栗着。
赵天知不动,以猫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两声。他觉得挨打很快乐。接连的残酷的打击使他从绝望、迷乱、犹豫中醒转,面对着命运,变得坚决,顽强。他想,这就是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带给他的一切。他觉得生命很简单,这一切很好;他有奇异的,人们常常在愤怒中感觉到的,强大的快乐。
蒋纯祖恐惧,屈辱、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来了。他明白他要拯救他底朋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他被击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赵天知底猫般的眼光。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赵天知取出了他底锋利的刀,举在头上。
吴家底人们退后了几步。蒋纯祖明确地知道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爬了起来,冷笑着。他向鸟枪瞥了一眼:大概因为人太多的缘故,鸟枪无法冲锋;鸟枪底眼睛睁到了最大的限度,瞪视着。
“天知,走开!”蒋纯祖喊。他试出来吴家的人们已经放松了。
这是在这个浓雾的小院落里短促地发生的一切。吴家底人们,不管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在现在是有着道德的愤怒。但这是一种乡野式的自大,当赵天知举起刀子来的时候,他们底道德的愤怒便撤退了:他们觉得和赵天知这样的人流血,是不值得的。
赵天知突然转身,跳起来一脚蹬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吴芝蕙披着衣服站在房中,苍白、恐怖。
“跟我走!”赵天知说,脸打抖。
她看着他。他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说,指着门外。
“饶了我吧。”吴芝蕙说,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不走,说!”赵天知凶恶地说,看了刀一眼。吴家底人们出现在门口了,拦住了门。
“她是我的!”赵天知向他们叫:他明白这句话底意义。“走不走?”他向吴芝蕙厉声说。
“不走。”吴芝惠回答,同时退到床边。
“我们底关系完毕,我底责任尽了!”赵天知大声说,然后迅速地跳上窗户,跳了出来。
他们迅速地步出门,走过池塘、竹林、土坡;飘浮着的浓雾里有太阳底金色的光。他们沉默着,他们差不多是在奔跑。在一个斜坡顶上,赵天知停下了;他咳嗽,用手接住吐出来的痰,蒋纯祖看见了血。
“怎样?”蒋纯祖恐惧地问。
“不,没有关系。”赵天知说,向他温柔地笑,脸上有小孩的表情。“啊,顽固的母亲,美的女儿,愚蠢的情人!”他说,笑着,脸打抖。
“你原谅了这一切了吗?”蒋纯祖感动地、哲学地问。他觉得,赵天知底这句话,含着悲伤的温情,是对于残酷的现实的一种美化、抚慰,和一种原谅。
“我原谅了!”赵天知悲伤地大声说。
“可能是因为爱情,因为他底自由和他底责任--他原谅了!他已经被打出血来,他却原谅了!”他们走下斜坡,蒋纯祖感动地想。
“你已经被打出血来,你原谅了吗?”他谨慎地问。“我原谅。”赵天知简短地说。
他底声调里的某种力量深刻地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觉得,因为爱,主要的因为爱自己,人们原谅,这种力量胜过一切。从浓雾里,太阳升了起来。蒋纯祖觉得温柔,爱,清醒,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