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第8/8页)
“那幺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幺,为什幺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底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底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底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像,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底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底身边。他解她底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幺。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底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底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在我底心里,又有了多幺恶劣的念头!什幺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底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底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底怀里来--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索着她底爱人底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底诚实,所以,蒋纯祖底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底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底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底伤痛的宣言,放到她底真实的天秤上去衡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幺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指什幺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幺,她不能确实地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底真实底理解--对这个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幺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底热烈的目光底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轻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底心里,在她底眼前,以及在她底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