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8/12页)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幺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经累倒了,我底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底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样,以达到我底终点!人世底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底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底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底心里,是有着无可挽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备。他现在是绝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底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很怀疑我。你底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后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幺会想到这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底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他迅速地沉没,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恐怖而厌恶。然后,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他们底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底纯洁的脸,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底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底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底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底这种快乐的微笑,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底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幺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赵天知。

“天知啊,你终于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幺,蒋纯祖引起了他底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底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于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凉。

在路上,赵天知向蒋纯祖说,他应该知道自己底价值,他应该知道朋友们是如何地爱他,需要他,他应该从速地去医治,蒋纯祖感激地微笑着,他想,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如赵天知所说的那样有价值。

使蒋纯祖觉得意外,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向蒋淑珍说了一切。赵天知恭敬地在蒋淑珍身边盘桓着,兴奋着,找到了这个机会--蒋纯祖被弄得快乐而狼狈。赵天知陪着蒋纯祖到医院去检查,然后归去了。分手的时候,赵天知不停地回顾,这种友情和尽心,使蒋纯祖流下了感激的悲悔的眼泪,蒋纯祖检查过一次,打了一些针,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对这个怀着强烈的厌恶;赤裸裸地呈在医生底眼前,让他看出自己的缺陷,并猜出这缺陷底情热的根源来,裁判自己底生命,对于骄傲的蒋纯祖,是一种绝对的污蔑。蒋纯祖,厌恶这种病痛,更厌恶那些用权威的眼光审查别人底生命的医生们:对于这些生命的高贵的情热和梦想,蒋纯祖相信,这些庸碌的医生们,是毫无所知的。因此,蒋纯祖对医生们很不尊敬。他惧怕,并且厌恶他们,从他们逃到他底精神的王国里来。这一次的检查底结果,使蒋纯祖完全颓唐了。医生说,左肺已经腐烂一半,必须有好的营养,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须有平和的心境,才能有希望好转。必须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才能有较多的希望。于是,蒋纯祖冷静、颓唐下来,面对着死亡了。